第四十五章

圣·阿格尼斯学院的钟声敲过七下，悠长的余音在雨后的湿润空气里荡漾开，最后沉入学院哥特式建筑的尖顶阴影中。医务室特有的消毒水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混合着药膏微苦的凉意，渗入爱德华·塞西莉娅的每一寸感官。

后背鞭伤的剧痛已从撕裂般的灼烧感，退潮为一种沉重、持续跳动的钝痛，仿佛皮肉之下嵌入了烧红的铅块。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那片敏感的区域，提醒着他那场发生在父亲书房里的风暴，以及劳埃德·海托普那双金色眼眸里交织的威胁与……某种他不敢深究的复杂光芒。

他侧躺在狭窄的病床上，淡蓝色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柔顺光泽，几缕汗湿地黏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和颈侧。天蓝色的眼眸空洞地望着百叶窗外渐渐浓郁的暮色。医务室的门紧闭着，隔绝了外面世界的喧嚣，也将他囚禁在这片充斥着屈辱与伤痛回忆的寂静里。阿尔弗雷德冰冷的警告言犹在耳，像无形的柳锁，而劳埃德最后那个带着血腥味和烟草气息的、宣告主权般的吻，更是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唇瓣和摇摇欲坠的尊严。

门锁传来轻微的“咔哒”声。

爱德华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被无形之手拉满的弓。他猛地闭上眼，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试图隔绝即将到来的一切。熟悉的、混合着淡淡烟草和雪松气息的存在感无声地侵入这片狭小的空间，带着一种慵懒却又极具侵略性的压迫感。

脚步声停在床边。阴影笼罩下来。

“啧，还躺着装死呢?”劳埃德·海托普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副惯常的、带着点痞气的慵懒腔调，尾音微微拖长，但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却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刺耳。“校医说你伤口恢复得不错，死不了了。怎么，打算在这张破床上安家落户，逃避你那古板老爹的召唤?”

爱德华没有回应，只是蜷缩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又往里缩了缩，攥着被单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后背的钝痛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清晰。

“哑巴了。”劳埃德似乎并不在意他的沉默，反而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他翘起二郎腿，姿态放松得仿佛这里是他的私人领地。“还是说，塞西莉娅少爷还在回味那个……嗯，‘晚安吻’?”他刻意压低了声音，最后一个词带着黏腻的、令人极度不适的暖昧气息，清晰地钻进爱德华的耳朵。

轰——!一股滚烫的血气猛地冲上爱德华的脸颊，又迅速褪去，留下更加骇人的惨白。他猛地睁开眼，天蓝色的眼眸里瞬间燃起羞愤的火焰，死死地瞪向床边那个笑得恶劣的橙色脑袋。“闭嘴!海托普!”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压抑的怒火，“滚出去!”

“滚?”劳埃德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好笑的事情，金色的眼眸里闪烁着玩味的光芒，身体微微前倾，拉近了距离。那股烟草混合着雪松的气息更加霸道地侵袭着爱德华的感官。“这里是我的地盘，冰棍儿。该滚的，是你这个赖着不走的‘病弱美人’。”他刻意模仿着阿尔弗雷德的用词，语气里的嘲讽毫不掩饰。他的目光落在爱德华因愤怒而微微起伏的胸口和紧抿的、依旧有些红肿的唇上，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暗流。

“或者……”劳埃德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恶魔低语般的蛊惑，“你其实很享受这种……特殊的‘照顾’?就像你日记本里那些……”他故意没有说完，留下无限令人窒息的想象空间。

“不许提!”爱德华如同被踩到最痛处，猛地撑起上半身，后背的剧痛瞬间如潮水般将他淹没。“呃啊!”他痛哼一声，身体重重摔回床上，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眼前阵阵发黑。剧烈的喘息牵动着伤口，带来新一轮的抽痛。

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血腥味，才勉强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剩下破碎的抽气声。天蓝色的眼眸因为剧痛和极致的屈辱而蒙上了一层生理性的水雾，却依旧倔强地、充满恨意地瞪着劳埃德。

劳埃德看着他这副狼狈又倔强的样子，脸上的痞笑收敛了些许，但那份恶劣的兴味并未消失。他站起身，走到推车前，拿起上面干净的纱布和药膏。“省省力气吧，冰棍儿。”他的声音恢复了平常的刻薄，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趴好，该换药了。别逼我动手。”

屈辱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爱德华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反抗的代价他承受不起——无论是父亲可能的雷霆之怒，还是关于爱丽丝的威胁。他死死闭上眼，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着身体的颜抖，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翻转身体，将那片包裏着纱布的、脆弱的伤痕暴露在冰冷的空气和劳埃德的目光之下。

布料剥离的细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冰凉的空气接触到新生的、敏感的伤口边缘，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和麻痒。爱德华的身体无法控制地瑟缩了一下。

劳埃德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开始操作。他撕开旧纱布，动作算不上温柔，但也并非刻意折磨。消毒药水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伴随着镊子夹着棉球在伤口边缘小心擦拭的沙沙声。劳埃德的手指不可避免地偶尔会触碰到伤口周围完好的肌肤，那带着薄茧的、微凉的指尖每一次不经意的滑过，都让爱德华的身体如同被微弱的电流击中，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和更深的羞耻。他死死咬住牙关，将脸深埋进臂弯，试图隔绝这令人窒息的感知。

药膏被均匀地涂抹开来，带来一阵麻木的凉意，稍稍缓解了灼痛。劳埃德的动作很专注，金色的眼眸低垂，紧盯着那片伤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药膏和爱德华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清冷鸢尾香。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

就在劳埃德拿起新的纱布准备覆盖时，爱德华紧绷的身体似乎因药膏带来的短暂舒适而有了极其细微的放松。也就在这一瞬间，劳埃德的手指在固定纱布边缘时，指腹无意识地、极其自然地滑过了爱德华腰侧一小片光滑细腻的肌肤，一个远离伤口、异常敏感的位置。

“呃!”一声短促的、带着惊喘的抽气声猛地从爱德华喉咙里溢出，完全不受控制!他的身体如同被点燃的弓弦，剧烈地弹动了一下!

劳埃德的手指猛地顿住!金色的眼眸倏地抬起，锐利地钉在爱德华瞬间僵直的脊背上。

爱德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那陌生的、强烈的麻痒感如同电流般窜过四肢百骸，比伤口的疼痛更让他惊慌失措!巨大的羞耻感瞬间淹没了他，脸颊滚烫得如同烧红的烙铁。他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连呼吸都停滞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医务室里只剩下两人骤然加重的呼吸声。

劳埃德缓缓收回了手，指尖似乎还残留着那细腻肌肤的触感和对方身体瞬间的战栗。他看着爱德华那截暴露在空气中、线条优美却因紧张而绷紧的腰线，看着他淡蓝色长发下露出的、泛着病态红晕的耳尖……一股极其陌生的燥热感毫无征兆地窜上他的小腹，带着一种原始的、不容忽视的冲击力。他烦躁地皱紧眉头，强行压下那不合时宜的悸动，迅速将纱布覆盖、固定好。

“行了。”劳埃德的声音比刚才更加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他直起身，不再看床上的人，动作有些粗暴地将用过的医疗垃圾扫进托盘。“药在床头，自己记得吃。”说完，他几乎是逃也似地大步走向门口，背影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僵硬和烦躁。

门被“砰”地一声甩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医务室里回荡，震得爱德华耳膜嗡嗡作响。他依旧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许久，才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般，缓缓放松下来，将滚烫的脸深深埋进带着药味和消毒水气息的枕头里。后背的疼痛依旧存在，但更让他心慌意乱的是腰间残留的、那令人战栗的麻痒感，以及……劳埃德最后那声线中隐藏的异样。

又过了几天，在学院特聘医生的“特别关照”下，爱德华后背的伤口终于结上了深红色的痂，边缘的红肿也消退了大半。虽然动作稍大些依旧会牵扯出尖锐的疼痛，但至少可以小心翼翼地起身、行走。在阿尔弗雷德“维持体面”的严令和医务室资源的压力下，爱德华被允许搬回宿舍“休养”。

回到那间弥漫着硝烟余烬、烟草气息和……一丝若有似无的鸢尾冷香的宿舍，爱德华的心情比伤口更加沉重。这里的一切都提醒着他与劳埃德之间那场混乱而屈辱的纠葛。他尽量将自己缩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厚重乐谱，试图用巴赫严谨的赋格来构筑内心的堤坝，抵御那无时无刻不在侵袭的羞耻与混乱。淡蓝色的长发垂落下来，遮住了他苍白的侧脸。

劳埃德似乎也刻意保持着距离。他回来的时间很晚，身上总是带着更浓郁的烟草味和淡淡的、属于不同沙龙的古龙水气息，有时甚至是酒精的味道。他不再主动挑衅，只是偶尔会用那双锐利的金色眼眸，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审视，远远地扫过爱德华伏案的背影，然后一言不发地洗漱、上床。两人之间弥漫着一种比之前剑拔弩张时更加压抑的、令人窒息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