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伦敦的雨，从不吝啬它的冰冷与持久。细密的雨丝连绵不绝，敲打着塞西莉娅大宅冰冷的玻璃窗，将世界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宅邸内，气氛比窗外的天气更加阴沉寒冷。

书房里，阿尔弗雷德·塞西莉娅背对着门口，站在壁炉前。炉火跳跃着，却无法驱散他周身散发的寒意。他那灰蓝色的头发一丝不苟，挺直的脊背如同冰冷的石碑。红木书桌上，平整地放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爱德华站在书房中央，身上还穿着早晨出门时那件昂贵的定制西装，只是里面的衬衫后背，已然隐隐透出几道交错的红痕——那是归来后即刻执行的家法留下的新鲜印记。他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天蓝色的眼眸低垂着，望着脚下昂贵却冰冷的地毯，长长的淡蓝色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漫长而沉默的鞭挞，二十下，一如多年前校庆日那次，精准、冷酷，毫不留情。疼痛火辣辣地灼烧着他的神经，但他更觉得冷的，是心脏。

“解释。”阿尔弗雷德没有转身，冰冷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压过了壁炉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爱德华的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知道文件袋里是什么。几个小时前，当他正在公司与团队审核一份至关重要的合同时，父亲的紧急召见命令就到了。然后，就是这个文件袋被无声地推到他面前。

里面是一叠高清照片。角度刁钻，但清晰无比。

第一张：昨晚，唐人街那家灯火通明的便利店门口。劳埃德·海托普搂着他的肩膀，脸上带着惯有的、玩世不恭的痞笑。而他，爱德华·塞西莉娅，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印着便利店logo的白色塑料袋，袋子里那盒安全套的形状清晰可辨。他的侧脸泛着不自然的红晕，眼神里带着一丝仓惶和未褪的……情动？

第二张：劳埃德半强迫地拉着他走向那家连锁酒店的背影。他的大衣略显凌乱，步伐有些僵硬，却被劳埃德牢牢禁锢在身边。

第三张、第四张……甚至有一张模糊但能辨认出是他们两人走进酒店电梯间的侧影。

拍摄者很专业，捕捉到的每一个瞬间都充满了引人遐想的暧昧和……不堪。对于塞西莉娅家来说，这是足以引爆整个伦敦上流社会的丑闻炸弹。

“无话可说？”阿尔弗雷德终于转过身，那双和爱德华极为相似、却毫无温度的天蓝色眼睛，如同两道冰锥，刺向他，“爱德华·塞西莉娅，塞西莉娅家族的继承人，深夜与海托普家那个臭名昭著的儿子在唐人街厮混，出入廉价酒店，甚至……”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照片，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和屈辱，“……亲自购买那种东西！你的教养呢？你的体面呢？都被狗吃了吗？！”

爱德华的心脏被这些话狠狠刺痛。他想反驳，想说那不是廉价酒店，只是想找个最近的地方；想说他只是……但他知道，任何辩解在父亲眼中都是苍白的、加剧罪行的借口。尤其是在这些铁证面前。

“我很失望，爱德华。”阿尔弗雷德的语气沉了下去，不再是暴怒，而是更令人恐惧的、彻底的失望，“我以为经过这些年，你至少学会了如何约束自己，如何分清轻重。爱丽丝的事情已经让家族蒙受了巨大的非议和损失，我原以为你会吸取教训，更加谨言慎行。可你呢？你竟然变本加厉！和那个……那个海托普家的混混，做出如此不知廉耻的事情！你简直……”

阿尔弗雷德似乎气到极致，反而平静下来，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怒火和寒冰：“从今天起，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踏出庄园一步。所有外部事务，暂时由你母亲代为处理，线上会议也必须在我的书房进行。你的所有通讯设备上交。你需要好好待在家里，反省你的所作所为！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告诉我！”

软禁。

爱德华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这意味着他将彻底失去自由，被囚禁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与外界断绝一切联系。

“父亲！公司的项目正在关键阶段，与HT生物科技的对接……”

“够了！”阿尔弗雷德厉声打断他，手杖重重敲击在地板上，“在你没有想清楚什么是塞西莉娅家族继承人该做的之前，一切商业活动暂停！海托普家那边，我会亲自联系莱昂纳多，找个理由暂缓合作！”

爱德华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苍白。父亲这是要彻底切断他和劳埃德之间的一切联系，甚至不惜牺牲重要的商业合作。巨大的无力感和愤怒席卷了他，但常年累积的敬畏和那种刻入骨髓的“规矩”让他无法像塔伦那样不管不顾地反抗。他紧紧咬着牙关，下唇几乎要被咬出血来，背后的鞭伤因为身体的紧绷而尖锐地疼痛着。

他最终只是深深地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是，父亲。”

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阿尔弗雷德冷冷地看了他最后一眼，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件令人失望的瑕疵品，然后挥了挥手，示意他出去。

爱德华僵硬地转身，一步一步地挪出书房。每走一步，背部的伤口都摩擦着衬衫布料，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痛楚，但远比不上心里的冰冷和绝望。

他被直接“护送”回自己的房间。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关上，甚至能听到外面落锁的轻微声响——阿尔弗雷德这次是铁了心要关住他。房间依旧华丽宽敞，视野开阔，能看到外面被雨水冲刷着的、精心打理的花园。但此刻，这里与监狱无异。

女仆送来了冰冷的晚餐和清水，还有干净的衣物和额外的止痛药膏，但眼神躲闪，不敢与他有任何交流。家庭医生也来例行公事地检查了一下他背后的伤，留下些消炎药，沉默地离开了。

爱德华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连绵的雨幕和逐渐暗淡的天光。手机、平板、甚至他的笔记本电脑都被收走了。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雨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一点点流逝，黑暗彻底吞噬了天空。房间里的灯没有开，爱德华就那样一直坐在黑暗里，一动不动。

父亲的震怒、那些不堪的照片、软禁的命令、被中断的事业、还有……劳埃德。

劳埃德现在在哪里？他知道了吗？以他的性子，如果联系不上自己，会不会……

想到劳埃德可能会有的反应，爱德华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莫名的……酸涩。昨晚的疯狂和短暂的自由如同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梦。梦醒了，他依旧是被困在塞西莉娅家族枷锁下的继承人。

规矩，责任，体面，荣耀……这些词汇像沉重的锁链，一层层缠绕着他，几乎要让他窒息。他想起爱丽丝和塔伦，她们为了在一起所付出的勇气和代价；想起塔拉和凯瑟琳，她们平静却坚定的相伴；甚至想起莱昂纳多叔叔和卡洛儿阿姨，他们那种看似不羁却充满生命力的相处方式……

为什么偏偏是他不行？

为什么他就要永远活在父亲的期望和家族的阴影之下？

一种从未有过的、强烈的叛逆和委屈如同藤蔓般疯狂地从心底滋生出来，瞬间缠绕了他整个心脏。背后的鞭伤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顺从的代价。

他受够了。

他真的受够了！

爱德华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太快牵扯到了背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但他毫不在意。他走到窗前，雨水不停地冲刷着玻璃，外面的世界模糊而冰冷。

锁了门又怎样？软禁又怎样？

他看着楼下黑暗中湿漉漉的地面，看着远处庄园铁门的方向，一个疯狂而大胆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中了他的大脑。

他不要待在这里！他不要继续扮演那个完美无缺、冰冷无情的塞西莉娅继承人！

几乎是凭着一种本能，爱德华转身走向房间的衣帽间。他换下身上昂贵的丝绸睡衣，找出一件深色的、不易被察觉的连帽卫衣和一条简单的运动长裤。动作间，背后的伤口被摩擦，带来阵阵刺痛，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他回到窗边，深吸一口气，用力拉开了那扇沉重的窗户！

冰冷潮湿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雨水的气息，扑打在他脸上。风雨立刻打湿了他的额发和衣衫。楼下是大约两层楼高的距离，下面是一片被雨水浸透的玫瑰花丛。

没有时间犹豫。

爱德华看了一眼那黑暗的、充满未知的下方，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腔，但一种奇异的、破釜沉舟的勇气支撑着他。他抓住窗框，小心翼翼地翻出窗外，冰凉的雨水立刻将他浇透。他忍着背后的剧痛，用手扒着窗沿，身体悬空，然后猛地向下一跃！

“砰！”身体重重落在泥泞松软的土地上，缓冲了一部分冲击力，但脚踝还是传来一阵扭挫的疼痛，背后的伤口更是如同再次撕裂般剧痛起来。他闷哼一声，倒在冰冷的泥水里，玫瑰花的尖刺划破了他的手背和脸颊。

但他顾不上这些了！

自由！外面是自由！

爱德华从泥泞中挣扎着爬起来，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在他身上，瞬间将他彻底淋透。头发黏在脸颊和脖颈上，衣服紧紧贴着皮肤，又冷又重。背后的鞭伤被冰冷的雨水一激，先是产生一种麻木的刺痛，随即更加火辣辣地疼起来，仿佛有无数根细针在同时扎刺。

可是，爱德华却感觉不到寒冷，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疯狂而炽热的情绪席卷了他！他甚至在雨中咧开嘴笑了起来，牙齿冻得咯咯作响，但笑容却越来越大。

他自由了！他逃出来了！从他那个冰冷完美的牢笼里！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然后毫不犹豫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庄园侧门的方向狂奔而去。脚踝的疼痛和背后的剧痛在奔跑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痛楚，但他却越跑越快，仿佛身后有恶鬼在追赶，又仿佛前方有光在吸引。

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但他不在乎。他奔跑在空旷无人的街道上，路灯的光晕在雨幕中化开，像一个个朦胧的黄斑。偶尔有车辆疾驰而过，溅起巨大的水花，他也毫不在意。

他只知道奔跑，向着那个唯一可能接纳他此刻狼狈与疯狂的地方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