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跑了多久,也许二十分钟,也许半个世纪。当他终于踉踉跄跄地冲进那条熟悉的、绿树成荫的富人区街道,看到那栋线条流畅现代、即使在下雨的深夜也透着温暖光晕的海托普家大宅时,他几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
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巴不断滴落,他在冰冷和灼热的交替折磨中瑟瑟发抖,脸色苍白得吓人,嘴唇发紫。背后的伤口经过雨水的浸泡和奔跑的摩擦,恐怕已经惨不忍睹。脚踝也肿痛得厉害。
他停在那扇熟悉的、看起来就很有科技感的黑色大门前,雨水将他浇得像一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狼狈不堪。他看着门廊下温暖的灯光,忽然生出了一丝怯意。
这样跑来……太冲动了……太失态了……
劳埃德会怎么想?莱昂纳多叔叔和卡洛儿阿姨会怎么看他?
可是,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也不想退。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和身体的颤抖,用力按响了门铃。一下,两下……急促得透露了他内心的慌乱和急切。
等待的几秒钟变得无比漫长。
就在他几乎要失去勇气转身逃开的时候,门内传来了脚步声。大门被从里面打开。
温暖的、干燥的空气混合着屋内隐约的食物香气和一种属于“家”的松弛感扑面而来,让爱德华冻僵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站在门内的,是穿着睡袍、手里还拿着一个平板电脑似乎正在处理事情的莱昂纳多·海托普。他那头橙色的短发也有些凌乱,海蓝色的眼睛里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耐烦,但在看到门外站着的、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样狼狈的爱德华时,瞬间转化为了错愕和惊讶。
“爱德华?”莱昂纳多显然没料到会在这个时间、这种情况下看到他,“老天,你怎么……下这么大雨你怎么跑来了?还弄成这副样子?阿尔弗雷德知道吗?”
爱德华抬起头,雨水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滑落,混合着可能还有的泥点。他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但那双天蓝色的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莱昂纳多从未见过的、混杂着痛苦、疯狂、解脱和一种奇异兴奋的火焰。
他看着莱昂纳多,脸上甚至还带着那个未褪尽的、疯狂而脆弱的笑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声音嘶哑却清晰地说:
“莱昂纳多叔叔……我……我从家里跑出来了……”
话音未落,那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爱德华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倒去。
“喂!小子!”
莱昂纳多眼疾手快地一把扶住他冰凉湿透、几乎失去意识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冷的潮湿,以及……隔着湿透的衣物都能隐约感受到的、背部不正常的灼热和肿胀。
“该死!”莱昂纳多低咒一声,立刻朝屋里大喊,“卡洛儿!快下来!塔拉!拿医药箱!快点!”
他半抱半拖地将彻底失去意识的爱德华弄进温暖的屋内,小心翼翼地让他趴在客厅宽敞柔软的沙发上。灯光下,爱德华的脸色白得像纸,嘴唇泛着不健康的青紫色,呼吸急促而微弱,浑身冰冷得像块冰,但额头却滚烫得吓人。
淡蓝色的长发湿漉漉地黏在颈侧和脸颊,更显得他脆弱不堪。那件深色的卫衣后背颜色更深,隐约透出些许暗红的痕迹。
卡洛儿闻声匆匆从楼上下来,看到这一幕也吓了一跳:“上帝!这是怎么了?爱德华?他怎么会……”
“别说那么多了,先看看他!他在发烧,而且背上肯定有伤!”莱昂纳多语气急促,小心地掀开爱德华湿透的卫衣后摆。
即使有所预料,但当看到那白皙脊背上纵横交错、皮开肉绽、因为雨水浸泡而有些发白肿胀、边缘却又红肿不堪的狰狞鞭痕时,见多识广的莱昂纳多也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海蓝色的眼睛里瞬间燃起怒火:“阿尔弗雷德这个老混蛋!他又下手!他妈的这是往死里打吗?!”
卡洛儿捂住了嘴,绿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和不忍:“天啊……这太残忍了……”
塔拉提着那个超大的、看起来能进行小型手术的银色医药箱快步下楼,身后跟着穿着睡衣、一脸担忧的凯瑟琳。塔拉看到爱德华背上的伤,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但她手上的动作却无比迅速和专业。
“需要先给他换掉湿衣服,处理伤口,物理降温。他失温很严重,又在高烧。”塔拉冷静地判断,语气如同在陈述实验步骤,但紧抿的唇线显示她的不平静,“凯瑟琳,帮我准备干毛巾和温水。爸,你来帮我轻轻扶着他一点。妈,麻烦拿一套干净的睡衣过来。”
海托普家瞬间忙碌起来,却有条不紊。莱昂纳多小心翼翼地协助塔拉,尽量不触碰爱德华的伤口。卡洛儿拿来了劳埃德的干净睡衣(显然爱德华穿不了塔拉或塔伦的)。凯瑟琳端来温水,帮忙擦拭爱德华脸上和手臂上的雨水和污泥。
塔拉熟练地剪开爱德华身上湿冷的衣物,用消毒湿巾小心清理伤口周围的污渍,动作尽可能轻柔,但昏迷中的爱德华依旧因为疼痛而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身体无意识地颤抖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卡洛儿一边帮忙一边焦急地问,“阿尔弗雷德怎么会又……就因为那些照片?”
莱昂纳多脸色阴沉得可怕:“除了那个老古板还能有谁?就因为儿子跟不喜欢的人谈恋爱就往死里打?他妈的什么毛病!我看他是越老越昏聩了!” 他看着爱德华惨白的脸和背上的伤,越想越气,“不行!我得给那老混蛋打电话!”
“莱昂!”卡洛儿按住他的手,“现在不是时候!先救孩子要紧!等爱德华醒了再说!”
莱昂纳多看着奄奄一息的爱德华,强压下怒火,狠狠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
塔拉快速给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又和凯瑟琳一起给爱德华换上了干爽柔软的睡衣。整个过程爱德华都深陷昏迷,只是偶尔会因为疼痛或寒冷而瑟缩一下。
他被暂时安置在客房里,额头上贴着退烧贴,冰袋敷在额角和腋下。塔拉给他注射了退烧针和抗生素,眉头紧锁:“高烧很厉害,伤口有发炎感染的迹象。今晚很关键,需要有人守着。”
“我来。”莱昂纳多毫不犹豫地说,他在床边坐下,看着爱德华即使昏迷也依旧紧蹙的眉头,叹了口气,“这傻小子……肯定是硬撑着跑过来的……也不知道跑了多远……”
卡洛儿给他拿来一条毛毯:“你陪着也好。有什么事立刻叫我们。”
塔拉和凯瑟琳也留下来,随时监测爱德华的体温和状况。
夜深人静,雨声渐渐变小,但并未停歇。客房内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柔和地洒在爱德华苍白的脸上。
莱昂纳多靠在椅子里,看着这个从小到大都过分乖巧、规矩得让人心疼的孩子。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爱德华时的样子,那么小一点,穿着精致的小西装,像个瓷娃娃,安安静静地跟在阿尔弗雷德身边,天蓝色的眼睛里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他也记得高中时那次,他把爱德华从阿尔弗雷德的鞭子下救出来,那孩子背上的伤和现在几乎一样重,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不像这次……
这次,他昏过去前,眼里竟然带着笑。一种疯狂的、解脱了的笑。
莱昂纳多心里五味杂陈。他大概能猜到发生了什么。那些照片他也看到了(狗仔显然不会只发给阿尔弗雷德一份),他只是没想到阿尔弗雷德的反应会如此激烈和……残忍。更没想到,爱德华这个一向顺从的孩子,会以如此决绝的方式反抗。
是因为劳埃德吗?那个混账小子……
就在这时,床上的爱德华开始不安地扭动起来,呼吸变得更加急促,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嘴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冷……好冷……”他蜷缩起来,牙齿咯咯作响,“父亲……对不起……我错了……别……”
莱昂纳多立刻上前,替他掖好被角,用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依旧烫得吓人。
“不……不要打……痛……”爱德华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像是陷入了极可怕的梦魇,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我不是……故意的……”
莱昂纳多的心揪紧了。他知道爱德华在梦什么。
“……劳埃德……”忽然,爱德华的呓语变了,带着一种急切和委屈,“……劳埃德……你在哪……”
莱昂纳多的动作顿住了。
“……跑……快跑……”爱德华胡乱地摇着头,泪水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找不到我……父亲会……”
他的话语支离破碎,却像一把钝刀,割着听着的心。
“……甜豆花……才好吃……”忽然,他又喃喃道,嘴角甚至微微弯了一下,但随即又变得痛苦,“……不要……别过来……记者……拍……”
莱昂纳多叹了口气,用温热的毛巾轻轻擦去他额头的汗和眼角的泪。这孩子,连发烧说胡话都这么压抑,一会儿是恐惧和认错,一会儿又是那个混账小子和昨晚短暂的快乐。
“……热……好热……”爱德华又开始挣扎,试图推开被子,“……火……烧着了……”
他的体温显然又升高了。塔拉和凯瑟琳被莱昂纳多叫进来,再次进行物理降温。
忙碌间隙,莱昂纳多走到房间外,拿出手机,犹豫再三,还是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那边传来一个睡意朦胧、极其不耐烦的声音:“……喂?哪个王八蛋大半夜……爸?!你最好有正经事……”
是劳埃德。他显然还在慕尼黑,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鬼混,背景音里还有隐约的音乐声。
莱昂纳多压低了声音,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肃:“劳埃德,你个小兔崽子,给我听好了。”
电话那头的劳埃德似乎清醒了些,语气也正经了点:“……怎么了?家里出事了?”
“爱德华现在在我们家。”莱昂纳多直接说道。
“什么?”劳埃德的声音瞬间拔高,带着惊愕,“他怎么会……等等,现在伦敦是凌晨三点!他怎么去的?”
“怎么去的?他妈的他从自己家里淋着大雨跑过来的!发着高烧,背上被你那个好岳父又用鞭子抽得没一块好肉!差点死在半路上!”莱昂纳多忍不住低吼出来,积压的怒火和心疼找到了宣泄口。
电话那头瞬间死一般的寂静。连背景音里的音乐声似乎都消失了。
过了好几秒,劳埃德的声音才再次响起,嘶哑得几乎变了调:“……你再说一遍?阿尔弗雷德他……又打他了?为什么?!就因为……那些照片?”
“不然呢?!”莱昂纳多没好气地说,“你那点破事闹得人尽皆知!狗仔把照片直接塞阿尔弗雷德手里了!那老混蛋就把气全撒爱德华身上!关他禁闭,收了他所有通讯设备!这小子是硬翻窗户跑出来的!跑到咱们家门口就晕过去了!现在烧得说胡话!”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然后,电话那头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像是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紧接着是什么东西被狠狠砸碎的刺耳声响。
“劳埃德?”莱昂纳多皱起眉。
“我他妈现在就回去!”劳埃德的声音充满了暴戾和杀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阿尔弗雷德·塞西莉娅!他敢……他居然敢……”
“你给老子冷静点!”莱昂纳多厉声制止他,“你现在回来添什么乱?爱德华这边有我们看着!死不了!但你那个混账脾气,现在冲回来是想把事闹得更大吗?还嫌不够乱?!”
“那我他妈该怎么办?!”劳埃德失控地吼道,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无法掩饰的痛苦和愤怒,“看着他被打成那样?看着他发烧受罪?我……”
“你给我在那边待着!”莱昂纳多命令道,“等天亮了,爱德华情况稳定点再说!我会处理这边的事!”
“爸!”
“这是为你好,也是为他好!”莱昂纳多语气不容置疑,“现在阿尔弗雷德正在气头上,你回来只会火上浇油!听着,小子,我知道你心疼,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爱德华这次……不一样。他不是来避难的,他是……来造反的。你明白吗?”
电话那头的劳埃德喘着粗气,没有回答。
莱昂纳多放缓了语气:“等他醒了,看看他的意思。这件事,最终得看他自己想怎么选。你急吼吼地跑回来,能替他决定吗?”
良久,劳埃德才极其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一点声音:“……他怎么样?真的……很严重?”
“塔拉在守着,烧得厉害,伤口也感染了,但应该没生命危险。”莱昂纳多叹了口气,“就是……烧糊涂了,一直在说胡话,一会儿喊疼认错,一会儿……又叫你的名字。”
最后那句话像是一支箭,精准地射中了劳埃德。电话那头再次陷入死寂,只能听到他粗重压抑的呼吸声。
“……我知道了。”最终,劳埃德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强压下的、可怕的平静,“我天亮后再联系你。帮我……照顾好他。”
“废话!用你说!”莱昂纳多挂了电话,揉了揉发痛的太阳穴。这对小冤家,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他回到客房,塔拉正在给爱德华更换额头上的冰袋。爱德华似乎稍微安稳了一些,但依旧深陷昏迷,眉头紧锁,仿佛在梦中依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莱昂纳多在床边坐下,看着爱德华苍白脆弱的脸,喃喃自语:“小子,你可真会给你莱昂纳多叔叔出难题啊……这次,恐怕真要跟你那个老古板爹,撕破脸皮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终于渐渐停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笼罩着伦敦,但海托普家的这间客房里,灯光温暖,守夜的人未曾离开。
而一场因爱而生、注定要席卷两个古老家族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