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关

观音庙之后

云深不知处的石阶被晨露浸得微凉，江澄跟着蓝启仁走过抄手游廊时，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

廊外的翠竹在风里摇出细碎的声响，像极了蓝氏弟子的佩剑相击声，却比平日少了几分鲜活——他知道，这是蓝曦臣闭关的这些日子里，云深不知处添的几分沉郁。

“此次各家修士齐聚，需格外留意结界布设。”

蓝启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聂宗主那边已传来消息，会带弟子提前三日抵达，届时还需江宗主多费心协调。”

“分内之事。”江澄颔首应下。议事堂的檀香混着墨香漫过来，他快速核完最后一份名录，指尖在“姑苏蓝氏”那栏停顿片刻——蓝曦臣的名字旁，还空着随行弟子的报备，想来是还没确定。

离开时恰逢巳时，阳光穿过云层落在石板路上，映出竹影的碎纹。江澄本想直接下山，却在路过后山那棵老松时脚步一顿——树下坐着个人，白衣被风掀起边角，发带在晨光里轻轻飘着，正是蓝曦臣。

他像是坐了很久，指尖捻着片松针，目光落在远处的冷泉，瞳孔里没什么焦点。那双眼曾总是盛着温和笑意的眸子，此刻像蒙了层薄雾，连晨光都透不进去。江澄想起观音庙那夜的血光，想起蓝曦臣挥剑时的决绝，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蓝宗主。”他终是走了过去，声音比平日低了些。

蓝曦臣闻声转头，眸中的空茫散去大半，却没立刻起身，只微微颔首：“江宗主。”他的声音带着刚出关的沙哑，像被晨露浸过的琴弦。

江澄的目光扫过他手边的石案——上面放着半杯冷茶，茶渍在杯底结了层浅痕。他忽然想起方才蓝启仁提起的清谈盛会，便顺着话头开口：“过几日便是清谈会，你不准备准备？”话一出口又觉不妥，这问句倒像在催他，他连忙补充，“我是说……蓝老先生似乎很看重这次聚会。”

蓝曦臣顺着他的话想了想，才恍然般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没到眼底：“是了，竟忘了此事。多谢江宗主提醒。”

风吹过松梢，落下几片针叶。江澄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忽然冒出点说不清的烦躁。他想起小时候母亲总说他“嘴硬心软”，那时还不服气，此刻却觉得母亲说得真对——他竟对着蓝曦臣这副模样，生出些不该有的恻隐。

“你也……”他攥了攥袖角，指尖掐进掌心才逼着自己把话说完，“别放在心上。过去的事，再想也没用。”话讲得又硬又直，像根没打磨过的竹片。他甚至不敢看蓝曦臣的眼睛，只盯着对方衣摆上的卷云纹，耳尖却不受控制地发烫。

蓝曦臣愣了愣，随即低低应了声：“多谢。”

这声“多谢”轻得像叹息，却让江澄瞬间如临大敌。他觉得自己方才那副样子一定蠢透了——又不是什么亲近的人，偏要凑上去说些不咸不淡的安慰话，活像个多管闲事的老妪。

“没别的事，我先走了。”他几乎是落荒而逃，转身时带起的风掀动了衣袍，连腰间的紫电都跟着颤了颤。他没敢回头，只听见身后传来松针落地的轻响，还有蓝曦臣那句被风揉碎的“慢走”。

直到踏上回莲花坞的船，江澄才敢抬手摸了摸耳根——果然烫得惊人。他对着水面照了照，看见自己泛红的眼角，顿时更烦躁了。

“江澄啊江澄，你是不是疯了？”他对着船板低吼，引来船夫诧异的目光。他赶紧正襟危坐，心里却像被扔进了颗石子，乱成一团。

他是云梦江氏的宗主，是当年在乱葬岗杀出血路的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蓝曦臣有蓝启仁操心，有蓝氏弟子围着，哪里需要他来多嘴？更何况那句“别放在心上”说得那么别扭，蓝曦臣听了说不定还觉得可笑。

船行至湖心，荷叶擦着船舷掠过。江澄望着水里自己的倒影，忽然想起刚才蓝曦臣的样子——他转身时余光瞥见，蓝曦臣正望着他的背影，嘴角似乎带着点极浅的笑意。

“笑什么笑！”他对着水面皱起眉，却在看见倒影里自己微蹙的眉峰时，忽然泄了气。

指尖无意识摸到腰间的玉佩，那是少年时蓝曦臣送的，被体温焐得温热。

罢了。他想。左右不过是句随口的话，蓝曦臣大概转头就忘了。

而此时的云深不知处，蓝曦臣指尖捻着那片松针，望着江澄消失的方向，眼底的薄雾渐渐散开。方才江澄红着耳根、硬邦邦说出“别放在心上”的样子，像只炸毛却偏要装镇定的小兽，竟让他连日来的沉郁消散了不少。

他低头笑了笑，将松针轻轻放在石案上。或许，这次清谈会，该好好准备一下。

至少，该有能让那位江宗主愿意多留片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