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雨从未停过,细密的雨丝如扯不断的银线,顺着铅灰色的天空坠落,给整座城市裹上一层湿漉又压抑的纱。
法站在停尸房惨白的灯光下,指尖悬在半空。那块白布在灯光的照耀下尤为刺眼。他向来冷静,可此刻,胸腔里的呼吸像被无形的手狠狠扼住,每次都带着撕扯般的疼,连空气中弥漫的消毒水味,攥紧他的神经。
“确认一下,先生。”法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猛地掀开白布。
英躺在那里,脸色灰白,嘴角却仍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笑,仿佛下一秒就会睁开眼,懒洋洋地说:“怎么?终于舍得来看我了?”
“确认一下,先生。”法医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的手指刚触到白布边缘就开始发抖,布料上还残留着消毒水盖不住的、属于英的那股冷杉木气息。几小时前,他们还在争吵——关于什么?他甚至记不清了。只记得英临走前回头,对他挑了挑眉:“明天见。”
掀开的瞬间,那抹笑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眼底。法医说死亡时间是凌晨三点,正是他往常被英的消息震亮手机的时刻-—“又在忙?”后面总跟着个有些犯贱的笑脸表情。
明天见。
骗子。
他攥住英的手,冰冷的触感让他胃部痉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疼痛远不及胸腔里翻涌的窒息感。
“你答应过的……”他低声说,嗓音沙哑得不像自己,“你他妈答应过不会比我先死。”
法医递来一个牛皮纸袋,里面是英的遗物——一部摔碎的手机,半包烟,还有一枚古旧的金币。
他微微颤抖着手,捏起那枚金币,指尖摩挲过背面模糊的船锚纹样。岁月的侵蚀让纹样不再清晰,指腹与金属相触的触感,透过皮肤,直直钻进心底,勾出些遥远又模糊的画面,像是古老航海日志里泛黄的纸页,在记忆深处沙沙作响,那些被遗忘的是正漫上心头。
这东西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实验室里,法盯着那杯澄澈的液体。
氰化物。
他曾用它处理过无数样本,却从未想过有一天会用它处理自己。
桌上的银质怀表静静躺着,表盖内侧刻着一行小字:“Pour l'éternité.”(至永恒)
他嗤笑一声。
永恒?他们这种人,哪配谈什么永恒。
他仰头一饮而尽。
怀表突然发烫,烫得他几乎握不住。下一秒,玻璃表盖炸裂,碎片划过他的锁骨,血珠滚落。
剧痛中,他的视野开始模糊。
似是快死前大海给予他最后的留恋,他听见海浪声了。像隔着几重山峦的絮语,而后渐渐漫上来,浸透了整个意识。
他似乎躺在潮湿的鹅卵石滩上,咸腥的风正从多佛尔海峡的方向涌来,带着腐烂海藻与磷虾尸体的气息。
雾很浓——这倒是常事——乳白的雾气在礁石间流动,将他的军服凝出细密的水珠。他数着逐渐慢下来的心跳计算时间,却发现自己的脉搏正逐渐与浪涌的节拍重合。真奇怪,他想,濒死之人竟能如此清晰地听见海峡对岸的炮火声,那些沉闷的轰鸣分明该被三十海里宽的水域稀释干净的。
一只红嘴山鸦掠过雾层。他望着铅灰色的天空,忽然想起童年时在康沃尔郡见过的海市屋楼:虚幻的船影浮现在海平线上,桅杆刺破晨雾,帆篷饱胀着东南风。
此刻也有类似的幻影在雾气中生长——铁灰色的战舰残骸、漂满油污的漩涡、随波起伏的钢盔,它们随着浪花的白沫时隐时现。
地板上,他的血泊像一面镜子,倒映出陌生的画面——帆船、绳索、咆哮的水手,还有……
英的背影。
他伸手去抓,却碰翻了桌上的标本罐。福尔马林液泼洒而出,泡在里面的鲨鱼牙齿漂到他眼前。
那是英送他的“定情信物”。
“送你颗鲨鱼的牙,免得你哪天咬死我。”
他笑出声,然后世界陷入黑暗。
剧痛。
法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狭窄的船舱里,身下是粗糙的麻布吊床。
什么情况?
他挣扎着坐起来,头晕目眩。铜镜挂在舱壁上,他踉跄地走过去——
镜子里是一张陌生的脸。
不,也不算陌生。
五官仍是他的,但皮肤粗糙了许多,下巴上冒出了胡茬,身上套着一件脏兮兮的亚麻衬衫。
他下意识摸向锁骨——那里本该有一道伤口,可指尖触到的却是……
一道烙印。
十字的形状,在苍白的皮服上显得尤为刺眼,边缘泛着诡异的红,如同被烧红的烙铁,令人看得触目惊心。
他猛地转身,动作带着近乎失控的力道,舷窗外,加勒比海的朝阳照于海平面,可在他眼中,却像是鲜血漫溢,与那十字的暗红诡异地交融,将海天都染成了一片混沌、刺得眼睛生疼,心狠狠揪。
门外传来粗暴的敲门声。
“导航官!醒了吗?葡萄牙人的船队追上来了!”
法怔住。
导航官?葡萄牙人?
他低头,发现自己腰间别着一把短刀,而口袋里——
一枚金币。
和停尸房里那枚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