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疾复发

宋箫泽推开家门时，玄关的感应灯迟滞了两秒才亮起，暖黄的光流泻在地板上，却没像往常那样映出周星墨趿着拖鞋迎过来的影子。他下意识地皱了眉，将公文包随手放在鞋柜上，指尖还残留着刚才在拘留所玻璃窗上按过的凉意——两小时前，他刚见过陆星移。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中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焦糊气。宋箫泽换鞋的动作顿了顿，朝着客厅的方向喊了声“星墨”，回应他的只有客厅落地窗被晚风掀起的窗帘，簌簌地擦过窗沿。

他心里莫名一紧，快步穿过客厅。茶几上放着半碗没喝完的药，褐色的药汁已经凝出了一层薄膜，旁边散落着几张揉皱的处方单。厨房的灯亮着，煎药的砂锅歪在灶台上，锅底结着黑乎乎的药渣，看来是忘了关火，好在火早就自己灭了。

“星墨？”宋箫泽的声音提高了些，目光扫过书房紧闭的门，又转向卧室。主卧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时，看清了地上蜷缩的人影，心脏骤然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

周星墨就躺在床边的地毯上，长发凌乱地铺在地板上，脸色白得像宣纸，嘴唇却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她身上还穿着白天那件米白色的针织衫，袖口沾着点干涸的褐色痕迹，像是溅到的药汁。

“星墨！”宋箫泽几步跨过去跪在她身边，手指颤抖着探向她的颈动脉。微弱的搏动像风中残烛，让他瞬间浑身发冷。他摸出手机想打120，屏幕亮起时，却瞥见她散落在手边的手机，屏保是去年他们在洱海边拍的合照，照片上的周星墨笑靥如花，眼里盛着整个夏天的光。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楼下响起时，宋箫泽已经把周星墨抱到了床上，用毯子裹住她冰凉的手脚。他跪在床边，看着她眼睫上沾着的细小泪珠，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他想起下午陆星移在拘留所里说的话，那些淬着毒的字句此刻像冰锥一样扎进脑子里。

“宋箫泽，你以为星墨真的没事吗？”隔着厚厚的玻璃，陆星移穿着囚服的身影显得有些扭曲，他扯着嘴角笑，眼神却阴鸷得吓人，“她这几年偷偷吃的药，你见过吗？她夜里做噩梦哭着喊的名字，你听过吗？你什么都不知道……”

宋箫泽当时只觉得愤怒，他一拳砸在玻璃窗上，警告陆星移闭嘴。可现在看着周星墨毫无生气的脸，那些被他斥为胡言乱语的话，却在耳边反复回响。他确实不知道她在吃什么药，她总说是调理身体的中药，他闻到药味时，她也只笑着说“想给你生个健康的宝宝”；他也确实很少听到她的梦话，因为他常常加班到深夜，回来时她早已睡熟，而他早上出门时，她又总是醒得比他早。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进来时，宋箫泽才猛地回过神，踉跄着跟在后面。楼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衬衫贴在背上，他这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冷汗。救护车里的灯光惨白，周星墨躺在那里，安静得让他心慌。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她的指尖冰凉，他用掌心裹着，想给她一点温度，却觉得自己的手也在发抖。

“病人有长期服用镇静类药物的迹象，这次应该是药物过量加上低血糖导致的昏迷。”随车医生一边给周星墨做检查，一边对宋箫泽说，“家属，她最近是不是压力很大？有没有情绪低落的情况？”

宋箫泽的心沉了下去。镇静类药物？他从不知道。压力大吗？他只知道她最近总是说累，说晚上睡不好，他以为是换季的缘故，还让她多休息。情绪低落？她好像是比以前沉默了些，可他每次问，她都笑着说没事，说可能是天气不好影响了心情。

他以为的岁月静好，原来只是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假象。而他，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她的人，却像个局外人，对她的痛苦一无所知。

救护车在医院急诊楼前停下，周星墨被推进抢救室时，宋箫泽站在门外，看着那扇红色的门缓缓关上，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靠在墙上，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手指在通讯录里翻了很久，最终停留在“陆星移”这个名字上。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主动联系这个毁了他们过去的人。

电话接通时，背景里传来看守所特有的嘈杂声。陆星移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怎么，宋大律师，这才几个小时就想我了？”

“周星墨晕倒了，现在在抢救室。”宋箫泽的声音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陆星移，你到底还知道些什么？她吃的药，她的噩梦，你把话说清楚！”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陆星移低沉的笑声，那笑声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晕倒了？是因为我说的话刺激到她了吗？还是她终于撑不住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宋箫泽的声音忍不住拔高，引得旁边路过的护士投来异样的目光。

“我想说，宋箫泽，你欠她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陆星移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你以为当年我入狱，你们就能重新开始？你以为时间能抹平一切？你错了。有些伤口，只会随着时间越来越深，尤其是在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保护’下，只会烂得更快。”

“当年的事，我……”

“当年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陆星移打断他，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愤怒，“你以为周星墨为什么会跟我走得那么近？你以为她为什么会在法庭上替我说话？你以为她这几年守着你，心里就真的只有你吗？”

宋箫泽握着手机的手指关节泛白，他知道陆星移在故意激怒他，可那些话还是像针一样扎进心里。当年陆星移因为经济犯罪入狱，周星墨作为他公司的财务助理，也被牵连其中，虽然最后证明她是无辜的，但那段时间的流言蜚语，几乎把她压垮。他一直以为，是他陪着她熬过了最难的日子，却没想过，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还有他不知道的隐情。

“她吃的药，是治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陆星移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当年我出事那天，她在现场，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听到了不该听的话。那些东西，像影子一样跟着她，白天还好，到了晚上，就会把她拖进噩梦里。”

宋箫泽的呼吸一滞。他想起周星墨偶尔在夜里惊醒时，额头上全是冷汗，他问她怎么了，她只说做了噩梦，却从不说梦到了什么。他以为是她胆小，现在才知道，那根本不是普通的噩梦，而是缠绕着她的过去。

“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宋箫泽的声音带着一丝茫然和痛苦。

“告诉你？告诉你当年她为了帮你拿到那个项目的证据，差点被我……”陆星移的话说到一半停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继续，“告诉你她其实一直活在愧疚里，觉得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宋箫泽，你觉得她告诉你这些，你会怎么做？是会同情她，还是会像看怪物一样看她？”

宋箫泽说不出话来。他一直以为自己足够了解周星墨，知道她善良、坚韧，却从没想过，她的善良背后，藏着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挣扎。他更没想过，自己所谓的“保护”，竟然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抢救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对宋箫泽说：“病人暂时脱离危险了，但还需要住院观察。她长期服用的药物和这次过量服用的药物相互作用，对肝肾功能有一定损伤，后续需要好好调理。另外，家属最好多陪陪她，她的心理状态很不稳定。”

宋箫泽点了点头，想说声谢谢，却发现自己连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他走进病房时，周星墨还在睡着，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些。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心里五味杂陈。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陆星移发来的一条短信：“我知道你恨我，但星墨是无辜的。她心里的结，只有你能解开。别再让她一个人扛了。”

宋箫泽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删掉了。他不需要陆星移来提醒他该做什么，他只知道，从现在起，他要做的，不是追问过去，而是守着眼前这个人，陪她把那些藏在黑暗里的伤口，一点一点地抚平。

他伸出手，轻轻拂开周星墨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心里默默说：星墨，对不起，我来晚了。但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落在周星墨的脸上，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宋箫泽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坐在那里，仿佛要把过去所有缺席的时光，都一点一点地补回来。他知道，未来的路可能还很长，可能还会有很多困难，但只要他们一起面对，就一定能走过去。因为这一次，他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