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视室的铁门在身后发出沉重的闷响,宋箫泽站在走廊尽头,指尖还残留着金属栏杆的凉意。玻璃窗对面的陆星移瘦了太多,青灰色囚服套在身上像挂在衣架上,曾经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剃成了寸头,露出光洁的额头,只有那双眼睛还带着过去的桀骜,只是此刻被一层灰败蒙着,像蒙尘的黑曜石。
“你来了。”陆星移先开了口,声音比记忆里沙哑,尾音带着点监狱里特有的钝感,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宋箫泽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想递过去才想起探视室不能抽烟,手指顿了顿,又塞回口袋。他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和陆星移的脸重叠在一起,突然觉得有点陌生。他们认识十五年了,从穿着校服翻墙去网吧的少年,到后来一起开公司,睡过同一张床,喝过同一款酒,他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陆星移感到陌生。
“星墨……没来?”陆星移的目光落在他身后,空荡荡的长椅上只有几点斑驳的锈迹。
“嗯。”宋箫泽应了一声,喉结动了动,“他不想来。”
陆星移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自嘲。他抬起手,宋箫泽才发现他手腕上有一圈浅色的疤痕,是之前在看守所里试图自残留下的。那时候消息传出来,宋箫泽正在医院守着周星墨,听到电话里律师的声音,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排骨汤洒了一地,白瓷碎片混着油星子,像星星碎在了地上。
“他……还好吗?”陆星移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乎要贴在玻璃上。
宋箫泽想起周星墨现在的样子。出院后他搬去了城南的老房子,离以前他们常去的那条老街很远。宋箫泽上周去看他,他正坐在窗边画设计图,阳光落在他侧脸上,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左额角的伤疤淡了很多,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来,但宋箫泽知道,那道疤下面缝了七针,医生说再深一点,可能就伤着眼眶了。
“挺好的,”宋箫泽说,“工作室接了个新项目,忙得很。”
陆星移的手指在玻璃上划过,像是想描摹什么,又猛地攥成拳。指关节泛白,青筋在瘦削的手背上凸起。“我打他那天……”他突然开口,声音抖得厉害,“我喝多了,箫泽,我真的喝多了,我没想……”
“够了。”宋箫泽打断他,声音冷得像冰,“星墨不需要你的解释,我也不想听。”
空气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通风口发出嗡嗡的声响。宋箫泽看着陆星移眼底的红血丝,想起三年前那个晚上。那时候他们三个人刚拿下一个大项目,在庆功宴上喝到半夜,陆星移抱着周星墨的腰,在他耳边说“以后咱们仨永远在一起”,周星墨笑着推开他,说“陆星移你喝醉了耍流氓”,眼睛里的光比水晶灯还亮。
谁也没想到,三年后的同一个酒吧,陆星移会把周星墨摁在卡座的角落里,拳头一下下落在他背上。宋箫泽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周星墨蜷缩在地上,额角淌着血,陆星移红着眼,像头失控的野兽,嘴里还在吼着“你凭什么不选我”。
“他为什么不选我?”陆星移突然问,眼睛死死盯着宋箫泽,“我跟他认识十年,比你还早!我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凭什么……”
“凭你把他当所有物,凭你觉得他必须按照你的想法活。”宋箫泽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陆星移,你从来没懂过星墨。他要的不是你安排好的路,是尊重。”
陆星移的肩膀垮了下去,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他低下头,额头顶着玻璃,能看到他后颈的脊椎骨凸起,像一串快要断开的珠子。“我知道……我后来想明白了,”他的声音闷闷的,“在里面的日子,每天都想。我不该逼他去英国,不该撕了他的设计稿,更不该……打他。”
宋箫泽想起周星墨的设计稿。那是他准备投稿给国际设计大赛的作品,画了整整半年,被陆星移发现的时候,当场撕得粉碎。周星墨蹲在地上捡碎片,手指被纸划破了也没感觉,只是不停地掉眼泪。那时候陆星移还在吼:“那种破比赛有什么用?我给你的公司还不够你施展才华?”
他总以为自己给的是最好的,却从来没问过周星墨想要什么。
“星墨把那幅画重新画出来了,”宋箫泽忽然说,“上个月拿了奖。”
陆星移猛地抬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下去。“是吗……那挺好的。”
宋箫泽从包里拿出一本画册,是周星墨获奖作品的合集。他翻到扉页,那里有周星墨的签名,字迹清隽。“他说,这幅画是送给所有不被理解的梦想。”
陆星移的目光落在画册上,久久没有移开。宋箫泽看到他眼角有泪光,很快被他用袖子擦掉了。“我能……留着吗?”
“不行。”宋箫泽合上书,“这是他的东西,我不能替他做主。”
陆星移的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探视室的墙上挂着一个电子钟,红色的数字一秒一秒地跳着,像在倒数。宋箫泽想起以前他们三个人挤在出租屋里,陆星移总说等以后有钱了,要给宋箫泽买辆越野车,给周星墨盖个画室,画室的墙上要种满爬山虎。
那时候的天很蓝,日子很慢,他们以为未来有无数种可能,却没想到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还有半年,你就能出来了。”宋箫泽说,“出来以后,好好过日子吧。”
陆星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苦笑着说:“我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好日子过。”他顿了顿,看着宋箫泽,“箫泽,你……能不能帮我跟星墨说一句对不起?就一句,不用说别的。”
宋箫泽沉默了很久,久到电子钟又跳了几个数字。“我会告诉他。”他说,“但听不听,在他。”
陆星移笑了,这次是真的笑了,只是笑得比哭还难看。“谢谢你,箫泽。”
铁门再次打开,狱警站在门口,提醒时间到了。陆星移站起身,青灰色的囚服在他身上晃了晃。“我走了。”
“嗯。”
宋箫泽看着他被狱警带走,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落寞。走到门口的时候,陆星移突然回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消失在走廊尽头。
走出监狱大门,阳光有点刺眼。宋箫泽掏出手机,翻到周星墨的号码,犹豫了很久,还是没有拨出去。他点开相册,里面有一张三年前的合照,三个人站在公司门口,陆星移搂着周星墨的肩膀,宋箫泽站在旁边,三个人都笑得一脸灿烂。
照片里的天空很蓝,像一块干净的玻璃。宋箫泽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把手机揣回口袋,转身走向停车场。
车里放着周星墨喜欢的钢琴曲,舒缓的旋律在密闭的空间里流淌。宋箫泽发动车子,后视镜里,监狱的高墙越来越远,最后缩成一个模糊的黑点。
他不知道陆星移出来以后会怎么样,也不知道周星墨会不会原谅陆星移。或许有些伤口,无论过多久都不会愈合,有些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无法弥补。
但生活总要继续,就像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风景,无论好坏,都只能往前走。宋箫泽踩下油门,车子汇入车流,朝着城南的方向驶去。他想,也许该带周星墨去吃那家新开的日料店,听说那里的鳗鱼饭很不错。
至于陆星移那句对不起,他会带到的。但至于其他的,就交给时间吧。时间或许不能治愈一切,但总能让人学会带着伤疤,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