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把七月蒸得发黏时，林野正蹲在供销社后墙根，数地上的蚂蚁。手里捏着的高考成绩单被汗浸出毛边，语文那栏的“98”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颤——可旁边数学的“32”，又像泡在冰水里的石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林野！你死哪儿去了！”
他妈王秀莲的声音穿透蝉鸣砸过来，手里的竹扫帚带着风扫过他脚踝。“复读班都给你找好了，学费我跟你爸求爷爷告奶奶才凑齐，你倒好，躲在这儿给我装死？”
林野没抬头，喉结滚了滚。他想说“我不想复读”，想说“我想报那个播音班”，可话到嘴边，全变成了蚊子似的哼哼。上周偷偷填志愿时，他盯着屏幕上“青藤传媒学院播音与主持艺术（特殊班）”那行字，手指抖得像筛糠——那是他藏在枕头下三年的秘密，是每个深夜戴着耳机听电台主播念散文时，心里长出的藤蔓。
“还敢顶嘴？”王秀莲抢过他手里的成绩单，数学那栏的红叉像扎眼的补丁，“就你这分数，还想学播音？人家主持人哪个不是名牌大学出来的？你以为靠你那破嗓子能当饭吃？”她突然拔高声音，引得路过的邻居都探出头，“我看你就是被那些电台里的狐狸精灌了迷魂汤！”
林野猛地站起来，后背抵着供销社斑驳的墙。他喉咙发紧，那些在梦里练过无数次的话突然卡壳，只剩下眼睛里的红血丝在跳。这时，墙头上突然掉下来半块砖头，老周趴在墙头上，脖子上的疤痕在阳光下泛着白——那是去年喉癌手术后留下的印子。
老周是退休的电台主播，住在隔壁单元，以前总在傍晚坐在楼下石凳上，给乘凉的老人念报纸。林野就是那时候迷上他的声音的，像浸了蜜的温水，能把字里行间的褶皱都熨平。后来老周做了手术，再也说不出话，就改用手语比划，林野硬是跟着他的手势，学会了“重音”“停连”这些词。
此刻老周打手语的动作很急：“声音是老天爷赏的饭，不是分数喂的。”
王秀莲认得老周，脸色更难看了：“周老师，不是我当妈的刻薄，这孩子脑子不清醒！播音？那是天上的星星，咱老百姓够得着吗？”她把扫帚往地上一顿，“今天这事没得商量，明天就去复读班报道！”
林野突然抓起墙根那只生锈的麦克风——那是老周去年送他的旧物，线都断了半截，他却宝贝得像什么似的。他举着麦克风往家跑，王秀莲在后面追，竹扫帚敲在水泥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像在敲他的心跳。
跑到自家那栋筒子楼底下，二楼的张婶正端着菜盆出来，看见这架势，喊了一嗓子：“秀莲，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
“想法？他那叫痴心妄想！”王秀莲的声音劈了叉，“他要是敢报那个什么播音班，我就没他这个儿子！”
林野猛地停住脚，转过身。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手里的麦克风反射着一点微弱的光。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擦过木头：“妈，我语文考了98分，不是因为选择题蒙对了，是因为我能记住所有课文的调子。”他顿了顿，喉结又滚了滚，“老周老师说，我说话的时候，楼道里的声控灯都亮得慢些，因为舍不得灭。”
王秀莲愣住了。她第一次听见儿子用这样的语气说话，不是顶撞，也不是撒娇，是带着点笨拙的认真，像他小时候攥着奖状，怯生生递过来的样子。
这时，老周慢悠悠从楼道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皱巴巴的招生简章，正是林野偷偷藏起来的那一张。他指着“特殊班”三个字，又指了指林野，最后竖起大拇指，疤痕在脖子上轻轻动了动，似笑非笑的看着
“周老师，您这是……”王秀莲的声音软了些。
老周掏出手机，点开录音。里面是林野的声音，是上周他躲在老周家里练的那段《背影》，读到“朱红的橘子”时，尾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像真的在站台看着父亲蹒跚的背影。录音结束，老周又打字给王秀莲看：“这孩子的声音，能让人听见眼泪掉在地上的声音。”
邻居们渐渐围过来，有人说：“小野小时候哭，只要给他听收音机，立马就安静，这说不定真是天赋呢？”有人叹：“复读多苦啊，孩子不愿意，逼也没用……”
王秀莲的扫帚垂了下来，竹枝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尘土。她看着林野手里那只生锈的麦克风，又看了看老周脖子上的疤痕，突然捂住脸，蹲在地上哭了起来：“我不是不让他追梦，我是怕啊……怕他以后跟我一样，一辈子在泥里打滚……”
林野没动，只是举着麦克风的手，慢慢放了下来。他知道，这场仗还没打完。但风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蝉鸣似乎不那么刺耳了，夕阳落在麦克风上的光，也好像亮了一点点。
夜里，林野躺在床上，听见父母在客厅低声吵架。父亲说：“要不……让他试试？大不了复读的钱先不交。”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试？试完了呢？他数学才32分，人家学校能要他？”
林野摸出枕头下的耳机，里面是老周以前的节目录音。主播的声音穿过电流，温柔地铺开来：“每个声音都有自己的频率，不必都调成一个调子。”
他悄悄拿出手机，点开志愿填报系统。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青藤传媒学院”那行字，像黑夜里的航标。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悬在“确认提交”上，迟迟没有落下。
窗外，老周家的灯还亮着。林野知道，那是老周在等他的消息。而墙根下，那只生锈的麦克风，正静静躺着，像在等一个被唤醒的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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