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下起了雷阵雨,林野被雷声惊醒时,手机屏幕还亮着——志愿填报系统的页面停在“确认提交”,指尖的汗在屏幕上洇出一小片雾。
楼下突然传来塑料布被风吹动的哗啦声,他扒着窗户往下看,老周正蹲在墙根,把那只生锈的麦克风往怀里揣。雨水顺着老人稀疏的白发往下淌,脖子上的疤痕被淋得发亮,像条银色的蚯蚓。
“周叔!”林野抓起件雨衣冲下楼,刚跑到单元门口,就撞见他妈王秀莲端着晾衣杆站在楼道里,杆头挂着的T恤还在滴水。
三个人在雨里僵着。老周先反应过来,把麦克风往林野手里塞,又指了指他家窗户——窗台上,几页纸被镇纸压着,隐约能看见“播音主持”的字样。
“您这是……”王秀莲的声音被雨声砸得发碎。老周没说话,掏出手机点开相册,第一张是泛黄的节目单,“市电台《午夜心语》主持人 周明远”几个字磨得快看不见了;第二张是张诊断书,“喉癌”两个字被红笔圈着;最后一张是林野小时候的照片,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收音机,旁边蹲个流鼻涕的小男孩,正把耳朵贴在喇叭上。
“那是……小野?”王秀莲愣住了。她记起来了,那是林野八岁那年,邻居家的小雅总哭,老周就每天傍晚来楼下放收音机,说“这孩子的声音能安神”。照片里的林野,正跟着收音机里的节奏晃脑袋。
“周老师,您早就……”林野的嗓子像被雨泡胀了。老周拍了拍他的背,打手语:“那时候就听出你嗓子里有光。”
雨突然下得更猛,张婶举着伞跑过来,手里攥着个塑料袋:“秀莲,你看我找着啥了!”袋子里是本日记,纸页卷着边,翻开第一页,歪歪扭扭的字写着“今天林野哥哥用收音机哄好了隔壁的小弟弟,他的声音比收音机里的叔叔还好听”。
“这是小雅的日记啊……”王秀莲的手抖了抖。小雅去年考上了传媒大学,临走前把日记忘在了张婶家。“那孩子说,当年要不是听林野跟着收音机念故事,她早被爸妈逼着去学钢琴了。”张婶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说这叫啥?缘分吧?”
楼道里的灯突然亮了,林野他爸林建国举着个手电筒站在门口,光打在墙上——那是张泛黄的奖状,“林野同学在校园朗诵比赛中获一等奖”,日期是十年前。“今天收拾阁楼找着的,”老林的声音比平时哑,“那时候他才三年级,站在台上腿肚子都在抖,可开口念《秋天》的时候,台下的老师都在抹眼泪。”
王秀莲看着那奖状,又看看林野手里的麦克风,突然把晾衣杆往地上一戳:“你们合起伙来骗我是不是?”可声音里的火气散了,只剩下被雨水泡软的无奈,“就算他真有天赋,那特殊班能要他?数学32分啊!人家招生简章上写着‘文化课达标’呢!”
“不碍事。”一个沙哑的声音从雨里钻进来,卖炒货的刘叔推着三轮车停在楼下,车斗里的瓜子壳被风吹得乱飞。“我儿子在教育局打字,说今年青藤那个特殊班,专门招有特长的,文化课差点没事,得面试过了才行。”他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纸条,“这是面试时间,后天上午九点,在市文化宫。”
林野的心跳突然擂鼓似的响。他记得招生简章上写的面试地点明明是省城,怎么会突然改到市文化宫?
刘叔看出他的疑惑,嘿嘿笑了两声:“上周你帮我看摊,给收音机换电池的时候,不是跟我念叨过这事儿吗?我让儿子多问了句,刚好他们在市里加了个考点,说是方便农村孩子。”他指了指三轮车,“你帮我看了三天摊,这就算我谢你的。”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鱼肚白。王秀莲盯着那张面试通知单,突然往楼上走,脚步声咚咚响。林野以为她又要发脾气,却见她抱着个纸箱下来,里面是他从小到大攒的磁带——有翻录的电台节目,有自己对着麦克风录的课文,最底下压着个随身听,耳机线断了一根。
“这是你爸当年跑运输,在省城旧货市场给你淘的。”王秀莲的声音闷在纸箱里,“那时候你总说,想把咱村的狗叫声录下来,寄给城里的小雅听。”
林野突然想起,小时候村里停电,他就举着随身听在晒谷场转,录蝉鸣,录风吹过麦浪的声音,录奶奶喊人回家吃饭的吆喝。那些被他藏起来的声音,原来早被爸妈看在眼里。
老周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指着纸箱里的一盘磁带。标签上是林野自己写的“周老师的最后一期节目”,那是老周喉癌手术前录的,里面有段话:“每个声音都有自己的时区,不必急着追上别人的钟摆。”
林野拿起手机,指尖落在“确认提交”上。这一次,他没犹豫。
提交成功的提示弹出来时,天边的云裂开道缝,阳光像根金针刺下来,刚好落在那只生锈的麦克风上。王秀莲突然说:“面试的白衬衫,我明天去供销社给你扯块布做。”
林野抬头,看见他妈转过身抹了把脸,手背上的水珠不知道是雨还是泪。老周打手语笑了:“明天我教你怎么用气息,让声音在考场里绕三圈。”
刘叔已经推着三轮车往街口走,炒货的香味混着雨后的泥土味飘过来:“小野,面试过了,叔给你炒两斤瓜子当贺礼!”
张婶在楼道里喊:“我这有小雅去年的播音笔记,你要不要看?”
林野握着那只麦克风,突然发现它好像没那么锈了。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又响起来,不再是黏糊糊的聒噪,倒像是无数细碎的掌声,裹着这个夏天的风,往远处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