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的暴雨把巷子浇成了泥潭。林野的采访机突然发出蜂鸣,刚存的声轨在屏幕上扭曲成乱码,像被雨水泡过的磁带。赵姨的油锅倒扣在台阶上,油星混着雨水在地面晕开,竟显出串奇怪的声波图案——和老周铁皮盒里那盘旧磁带的纹路一模一样。
“机器进水了!”小马举着伞往调音台跑,车筐里的备用电池滚进积水,正砸在吴师傅修鞋机的踏板上。修鞋机突然自己转起来,针头在湿漉漉的水泥地上扎出个又一个小孔,孔里渗出的不是水,而是带着铁锈味的暗红色液体,像老式录音带里的磁粉。
省城调音师的频谱仪“滋啦”冒了火花。屏幕上的温暖弧线碎成雪花点,每个雪花点里都嵌着张脸:是十年前搬离巷子的张婆婆,是开杂货铺的李叔,还有林野早逝的父亲,所有人都在无声地张嘴,像在喊什么。“这不可能!”他扯掉耳机,却听见耳机里飘出自己童年的声音,是在巷口哭着要棉花糖的调子。
老周的手语翻译器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电流声。老人猛地拽过林野的手,往他掌心画了个“水”字,又指向巷子尽头的老槐树。树底下,王大爷的评剧磁带正泡在积水里,磁带壳裂开的缝里,飘出段走调的唱腔,唱的不是评剧,而是林野小时候听的摇篮曲。
“是地下水脉!”刘叔突然把收音机往槐树上贴,金属外壳传来震动,“老人们说这巷子底下通着老井,当年埋过电台的线!”他话音刚落,井水突然从树坑涌出来,漫过所有人的脚踝,水里浮着无数细小的磁带碎片,每片上都有个字,拼起来是“救声”。
赵姨突然往油锅里扔了把干辣椒。呛人的烟混着雨雾漫开来,竟在半空凝成道透明的墙,墙上印着无数双耳朵——有婴儿的小耳朵,有老人布满皱纹的耳朵,都在朝着巷子的方向听。“这些声音被井水泡了几十年,”她用竹筷指着墙,“今天要借咱的手,重见天日呢!”
吴师傅突然解下修鞋机上的麻绳,一头绑在采访机上,一头往自己腰上缠。“老井在地基底下,得下去接信号。”他脚边的扳手突然自己站起来,像个小铁人似的往树坑跳,“你小时候掉井里那次,就是这扳手勾住了你的衣角。”
林野刚要跟着跳,老周突然把铁皮磁带盒塞进他怀里。盒子烫得惊人,里面的磁带正在自动倒带,沙沙声里混着父亲的声音:“野子,记着把巷子的声音录全了,缺一个都不算家。”他抬头时,看见积水里的倒影突然多了个人,穿着父亲的蓝布褂,正举着台老式录音机朝他笑。
井底下比想象中宽。吴师傅的修鞋机在岩壁上转着,针头扎过的地方,亮起串绿色的光带,像埋在土里的音频线。林野举着采访机往前挪,突然被什么绊了一下——是盘缠在石头上的磁带,磁带芯里裹着个生锈的麦克风,上面刻着“1983”。
“这是当年省电台扔的设备!”调音师举着矿灯照过去,岩壁上布满了录音带的残骸,每盘上面都贴着巷子里的门牌,“他们当年想录巷子的声音,结果机器沉井里了!”话音刚落,所有磁带突然同时转动,井壁上浮现出无数画面:赵姨年轻时炸油条的样子,吴师傅刚学修鞋时被针扎的手,老周和父亲蹲在废品站里修录音机,笑声震得灯泡直晃。
井水突然剧烈上涨。林野的采访机在这时发出满格信号音,屏幕上的乱码慢慢拼成完整的声轨——是所有丢失的声音:张婆婆的吆喝,李叔的算盘响,父亲教他按录音键的声音,还有老周年轻时没聋时说的第一句话:“小林野,这声儿得录一辈子。”
当他们爬上来时,天刚蒙蒙亮。林野的采访机里,新的声轨正在生长,不仅有巷子里的响动,还有井里那些沉睡了几十年的声音,新旧声浪缠在一起,像无数双手在互相拉拽。赵姨的油锅重新架起来,这次炸的不是油条,是浸过井水的磁带碎片,“滋啦”声里飘出段清亮的童声,是小雅小时候唱的儿歌。
老周突然对着翻译器笑了。屏幕上跳出清晰的字:“听,都回来了。”他往林野手背上拍了四下,比十年前多了一下,像是在说“多了我这声”。
林野举着采访机往巷口走,身后跟着整座井里的声音。小马用自行车铃敲出欢快的节奏,刘叔的收音机里,省城电台正在重播昨晚的直播,主持人的声音带着哭腔:“这是最珍贵的声景,因为每段杂音里,都住着不肯离开的人。”
他突然在老槐树下停住脚,按下播放键。采访机里,父亲的声音和老周的拐杖声叠在一起,赵姨的油锅裹着吴师傅的修鞋机,王大爷的评剧调子上,落满了井水带来的、星星点点的回声。
雨彻底停了。阳光穿过树叶落在采访机上,屏幕里的声轨像条闪闪发光的河,河面上漂着无数个小小的声音,正往更远的地方流去——而河岸两边,站满了整条巷子的人,热热闹闹的,像在等一场永远不会散场的录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