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开机仪式的红绸还没剪,省城来的调音师就把耳机摔在了折叠桌上。“这些杂音根本没法用。”他指着频谱仪上的波峰,赵姨油条锅的滋啦声、吴师傅修鞋机的嗒嗒声、王大爷的评剧调子全挤在同一个频段,像团拧不开的麻绳,“要么重录,要么换素材。”
林野的采访机“咔嗒”撞到桌角,刚导进去的巷子声轨瞬间乱了码。王秀莲正举着老周的铁皮磁带盒想递过来,手却僵在半空——磁带盒上的标签被汗水洇开,“林野的第一支录音”几个字糊成了墨团。“这……这是老周连夜用蜡封的,怎么会……”她转身想找老周,却见老人正对着手语翻译器皱眉,机器屏幕上跳出乱码,刚才还清晰的语音突然变成了断断续续的电流声。
“我就说不行吧。”小马的自行车铃“哐当”撞在台阶上,车筐里的保温桶翻了,豆浆在调音台旁漫开一小片渍痕,“人家电视台要的是高清录音,咱这破锣嗓子算啥?”他蹲下去捡桶时,雨衣下摆扫到了吴师傅的工具箱,里面的扳手滚出来,刚好卡在调音师的设备线中间,把刚接好的音频线碾出道裂痕。
刘叔的收音机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叫。他慌手慌脚地拧旋钮,却把省城电台的信号拧成了一片杂音,小雅在电话里喊的“坚持用原声音轨”被切得支离破碎。“咋回事啊这是?”他往机器里塞了团棉花,啸叫声没停,反倒把王大爷新录的评剧选段震得变了调,老嗓子唱到高腔时突然劈了,像被风扯断的丝线。
赵姨突然把油锅往空地上一墩,热油溅起的火星落在水泥地上,“滋啦”声惊得所有人都闭了嘴。“录我的!”她往铁锅里撒了把葱花,香味混着油烟漫开来,“我这锅用了三十年,啥杂音都能焐热乎了!”说着往林野手里塞了双竹筷,“你小时候就爱听这声,说像放小鞭炮。”
吴师傅突然拽过林野的采访机,往机器麦克风上绑了截修鞋用的细麻绳。“这样能滤掉高频。”他脚边的修鞋机还在嗒嗒转,针头扎进皮革的闷响,竟和赵姨油锅的滋啦声莫名合了拍,“你听,这不就顺了?”
王大爷突然拽着老周往调音台前走,评剧的调子重新起了头。这次他没唱原来的选段,而是把巷子里的吆喝全编了进去:“赵姨的油条香十里哟——吴师傅的锥子赛流星——”老周突然举起拐杖,往地上“笃笃”敲着打节奏,每下都踩在王大爷唱腔的气口上,手语翻译器虽然还在跳乱码,但老人眼里的笑意比任何语音都清楚。
刘叔突然把收音机贴在调音台的喇叭上。啸叫声渐渐平息,里面飘出小雅带着哭腔的声音,混着传媒大学录音系的合唱:“巷子的声音最珍贵——”原来他没关省电台的直播,此刻全城的听众都在听这场乱糟糟的“录音现场”。
林野突然把采访机举过头顶,按下录音键。赵姨的油锅滋啦作响,吴师傅的修鞋机嗒嗒伴奏,王大爷的评剧调子裹着老周的拐杖声,小马用自行车铃补了个俏皮的间奏,刘叔的收音机里,小雅的声音正和全城的听众一起喊“加油”。频谱仪上的波峰突然分开又合拢,像无数条小溪汇进大河,在屏幕中央凝成道温暖的弧线。
调音师的耳机慢慢从耳边滑下来,眼里的惊讶慢慢变成了笑意。“不用重录了。”他指着屏幕,“这才是最生动的立体声——左声道是烟火气,右声道是人心,中间的混响,是整个城市在听。”
采访机的屏幕亮着,新的声轨正在生成。林野低头时,看见王秀莲正帮老周擦翻译器的屏幕,老人突然伸手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三下——和十年前在废品站里,听完他录的蝉鸣时,拍他的节奏一模一样。
夕阳把巷子的影子拉得更长了。赵姨的油锅还在冒热气,吴师傅的扳手被小马捡起来,挂在了刘叔的收音机天线上,像个歪歪扭扭的装饰品。林野举着采访机慢慢走,录下王大爷教小雅唱评剧的调子,录下老周用手语比划“继续走”时,拐杖敲地的笃笃声,录下所有人凑在一起笑,笑声撞在墙上又弹回来,像场永远不散的回声。
他突然明白,所谓困难,不过是让更多声音凑在一起的理由。就像此刻,采访机里正在生长的声轨,那些被叫做“杂音”的响动,其实是无数双手在托举着他,往更远的地方走——而走得再远,按下播放键时,身后永远有整条巷子的人,在热热闹闹地等他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