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绸缠绕的喜轿旁,血色在猩红的地毯上蜿蜒开诡异的纹路。
新娘的尸体坐在轿门边,凤冠霞帔上的珍珠还在颤动,像是凝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死亡。
霍甯带着管府众人踏碎满地鞭炮碎屑而来,玄色官服在喜庆的红海里格外刺眼。他挥手示意差役上前:
“将尸体抬回府衙验看,喜轿一并封存。”
“不可!”
秦莞快步上前拦在轿前,素色裙摆扫过地上的血迹:
“第一案发现场的任何物件都不能挪动,需等仔细勘验过,记录下所有痕迹才能动。尸体的姿势、轿内的陈设、甚至地上的脚印,都是查明真相的关键,一动就可能毁掉重要线索!”
霍甯眉头紧蹙,打量着眼前这个敢当众反驳他的女子,语气带着不耐的傲慢:
“官府办案,你一介女流,修得聒噪,速速离开。”
秦莞却寸步不让,脊背挺得笔直:
“若是未经勘验,就挪动喜轿与尸身,无证难免遭到损毁,不知几位大哥可愿承担起责任”
“秦九娘子,你身为闺阁女子,难不到就不懂得何为矜持?当众对官差指手下脚,就不怕被人耻笑家教。”
秦莞不卑不亢的反驳:
“想不到,霍公子竟如此时的闺训,难怪跟着知府大人学习这么久,却仍不懂勘验之重,原来是将霍公子把儿子当做闺女养大的。”
霍甯被她的强硬激怒,正要发作,身后却传来一声清浅的笑。
江疏羽不知何时站在那里,紫衫在风中微动,眼神里带着几分冷意:
“霍公子这话倒是有趣,身为知府公子,连‘保护第一案发现场’的基本规矩都不懂,还好意思在此发号施令?懂得闺训,却不知何为办案之重,我倒觉得秦九娘子说的话在理。”
霍甯先是一愣,待看清那抹玄色骑装与腰间悬挂的云纹玉佩,脸色骤变,忙不迭地敛衽躬身,动作里带着几分仓促
“参见云中郡主。”
他垂着眼帘,声音比刚才对秦莞时低了八度,先前的傲慢气焰荡然无存,连指尖都微微发紧。
江疏羽走到秦莞的身旁,眼神淡淡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何谓君子之道?“礼”亦在其中,他人相处中,要懂得尊重,更何况这还是一名女子,如此口无遮拦,当真是有损知府颜面。”
霍甯后背一僵,额角渗出细汗,忙摆手解释:
“不敢劳郡主挂心,只是处理些公务……方才是在下失察,与这位姑娘起了点误会。”
他偷瞄了眼站在轿旁的秦莞,又慌忙低下头:
“郡主放心,属下这就按规矩来,绝不破坏现场。”
江疏羽没接他的话,目光掠过那些人,声音冷了几分:
“查案要紧,别让无关的人和事碍了手脚。”
“是是是,属下明白。”
霍甯连连应着
秦莞转身对着江疏羽敛衽一礼,眼底带着真切谢意:
“多谢云中郡主方才出言相助,否则现场怕是已遭破坏。”
江疏羽微微颔首,目光掠过渐沉的暮色:
“不必谢,本就是该做的。”
她抬腕看了看天色:
“时候不早了,秦九娘子连日操劳,早些回去休息吧,余下的事明日再议不迟。”
秦莞闻言应声:
“是,多谢郡主关怀。”
她理了理微乱的衣襟,对身旁的婢女低声道:
“我们走。”
婢女连忙跟上,两人踏着地面的碎红,身影渐渐融入远处的巷弄。
喜轿的轿帘被轻轻掀开,燕迟一身玄衣自阴影中走出,墨发上还沾着些许夜露。
他走到江疏羽身侧,目光扫过现场,沉声对属下吩咐:
“让黑甲卫护送喜轿与尸身去义庄,沿途不得有任何闪失,守好所有细节。”
属下领命而去,他才转头看向江疏羽,语气缓和了些:
“天色不早了,露气重,早些回府休息吧。”
江疏羽颔首,两人并肩往巷外走,夜色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一路无话,却有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夜晚房间
烛火将江疏羽的影子钉在墙上,她捏着那张写有“秦莞”的纸,指腹反复摩挲着纸面,直到字迹边缘发皱。
南塘时,沈府灭门的消息传来时,满城风雨,都说沈家夫妇包庇晋王,罪有应得。
可父亲那时坐在廊下,和五岁江疏羽说——沈家夫妇护着城中药库那三年,连三岁孩童都知道他们是出了名的死心眼,忠心二字刻在骨头上。
而秦莞。
江疏羽笔尖一顿,浓墨在纸上砸出个墨点。
她在药王谷待了整整十年,这十年恰是沈府灭门后最风声鹤唳的年月。
一个无名女子,为何会在药王谷盘桓十年?更要紧的是,她验尸时对骨骼错位的判断、对微量毒素的辨识,那手法里藏着的老派路数,分明带着沈父当年在军中做军医时的影子。
最让她心头发紧的,是秦莞笑起来时,左脸颊那枚极浅的梨涡——与沈母画像上的,分毫不差。
身娇体弱的孩子,怎会出现在这里?药王谷十年,一旦进入药王谷只要治病多则一年,少则半个月,怎么可能会呆十年?
真正的秦莞会不会已经死在药王谷了?
而她顶着“秦莞”的名字,是刻意隐藏,还是……要查明什么?
江疏羽抬手,在纸上“秦莞”二字外,又重重画了个圈,将那名字死死锁在中央。
烛火里,那圈墨痕像道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呼吸都沉了几分。这个女子,是解开沈家旧案的钥匙,还是……藏着更深的迷局?
江疏羽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思绪忽然被扯回十二年前的那个午后。
那时她才五岁,梳着双丫髻,正蹲在院角追一只三色猫。
忽然听见院外传来爽朗的笑,抬头便见父亲引着个身着银甲的男子走进来。
那男子身姿挺拔,眉眼间带着沙场磨出的锐利,笑起来时却温和得像春日暖阳——正是晋王燕淮。
“这便是小疏羽?都长这么高了。”
晋王弯腰,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顶,掌心还带着铠甲的微凉。
她后来才知道,父亲年轻时驻守北境,曾与作为先锋的晋王在一场突围战中交手。
不是敌对,而是模拟演练时的切磋,父亲总说“晋王枪法狠厉却留三分余地,是真正的将才”。
那天晋王在府中待了许久,与父亲在书房谈战事,也谈民生。
她偷偷扒着门框看,见他拿起案上的兵书,随手便能指出某场战役的关键纰漏;见他说起边境流民,语气里满是痛惜。
临走时,他还特意从袖中摸出颗蜜饯,塞到她手里:
“小姑娘要乖乖长大,将来若想学骑射,叔叔教你。”
那蜜饯的甜意,和他转身时银甲反射的日光,在记忆里存了许多年。
后来再听到“晋王”二字,却是他被囚死牢的消息。
江疏羽忽然攥紧了拳,那个会笑着叫她
“小疏羽”、会在兵书旁写下“护民为要”的叔叔,怎么会是弑母的凶手?
烛火在案上摇曳,将晋王的影子投在墙上,恍惚间竟与记忆里那个温和的身影重叠。
江疏羽闭了闭眼,心头那点关于秦莞的疑虑暂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沉郁——当年那场棋局里,被牺牲的,又何止一个沈家。
烛火在案头明明灭灭,将江疏羽眼底的寒意一点点勾出来。
父母战死沙场,晋王入狱、沈家灭门、秦莞身上的谜团,京城的人,权力高天的人……这些碎片在她脑中翻涌,渐渐指向一个越来越清晰的核心——能同时将亲王构陷、世家灭门,将才之死做得滴水不漏,绝非寻常势力可为。
“通敌”“弑母”的罪名太过刻意,像量身定做的枷锁,既除掉了皇位路上的劲敌晋王,又顺手铲掉了可能查到真相的沈家。
同时也除掉了一个当时权力滔天,名声大噪的江府,也曾与晋王有过交好的父母。
想到这,江疏羽握着毛笔的手,用力到指尖泛白,眼神里带着些许恨意。
这手法够狠,够绝,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只有站在权力顶端的人,才敢如此肆无忌惮地翻动棋局,让所有人都成为他的棋子。
江疏羽指尖猛地顿在案上,烛影里,那个名字几乎要破喉而出——燕淮。
当今皇帝,晋王的生父。
这个念头太过惊悚,让她呼吸一滞。
可细想下去,却处处贴合:他有足够的权力调动人手伪造证据,有动机清除威胁皇权的隐患,更有能力让所有知情人闭嘴,
晋王的惨案,沈家灭门、秦莞身上藏的秘密,父母之死……会不会都与他有关?
是为了掩盖什么?,还是……除掉一切有可能威胁他帝位的人
窗外的风卷着寒意扑进来,烛火猛地矮下去,将她探究的目光映得愈发幽深。若真如此,那这场看似孤立的新娘命案,或许只是冰山一角,水下藏着的,是足以颠覆朝局的暗流。
而那个看似普通的秦莞,或许正是撬动这一切的关键支点。
但晋王身为皇帝的儿子,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安排这个罪名呢?
还是说,晋王发现了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烛火在案头跳得越发不稳,将江疏羽眼下的青影拉得支离破碎。
晋王的冤屈、沈家的血案、秦莞的身世、父母之死…无数线头在脑中缠成死结,越扯越乱。她试图将它们一一捋顺,可刚抓住一端,另一端又猛地窜出,勾连起更多疑团,像张密不透风的网,勒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唔……”
她低低地闷哼一声,指尖下意识地按向眉心,微凉的指腹抵着突突跳动的血管,力道不自觉加重。
眼前仿佛有无数个影子在晃:银甲染血的晋王、沈家夫妇临终的眼神、秦莞画的侧脸,父母的脸颊,还有那个隐在权力阴影里的轮廓……
乱,太乱了。
她闭了闭眼,将额头抵在微凉的案面上,试图借那点凉意压下翻涌的烦躁。
可那些念头偏不罢休,在颅腔里冲撞、盘旋,几乎要撑裂开来。
指尖沿着眉骨滑向太阳穴,反复按压着,指节泛白,却怎么也按不散那团混沌。
窗外的夜露敲打着窗棂,像是在催促答案。
江疏羽深深吸了口气,再睁眼时,眼底只剩一片疲惫的红丝——这盘棋,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而她,似乎正站在最缠乱的棋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