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凉如水,浸得院角的桂树叶子泛着青幽的光。
秦莞将那袭叠得齐整的嫁衣放进藤篮里,篮沿搭着块素色布巾,遮住了那抹刺目的红。
她看向廊下的江疏羽,声音压得低:
“郡主,送嫁嬷嬷就在西跨院等着,去认认这嫁衣是不是宋柔的,你……”
话没说完,江疏羽已顺着回廊的栏杆退了半步,廊下的风灯晃了晃,将她的影子拉得歪歪扭扭。
“我就不去了,”
她抬手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指腹蹭过冰凉的栏杆:
“方才走这几步,倒觉得有些乏了,想回水榭歇会儿。”
燕迟看她站在回廊尽头,身后就是通往荷塘水榭的月洞门,门内隐约可见水面浮着的残荷影子。
刚刚江疏羽还说要陪他同去,错不了,此刻她眼里却蒙着层淡淡的倦意,像被这夜里的水汽打湿了。
他望着江疏羽握着栏杆的手——那只手白皙纤细,此刻却微微用力,指节抵在栏杆的雕花上,似要掐进那木头缝里去。
他本想问“当真不去?”
可话到嘴边,却见江疏羽已转身,裙裾扫过月洞门的门槛,带起一阵极轻的风。
“你们去查吧,”
她的声音从门后飘过来,隔着廊下的风声,听着有些远:
“查完了……若得空,便来水榭告诉我一声。”
秦莞望着那扇月洞门,门内的荷塘黑沉沉的,只有水榭的檐角挑着盏孤灯,像浮在水面的星子。
夜雾裹着潮气漫进庭院时,该问的已经问清,该带走的人也已被差役拥着消失在巷口。
魏言之的青衫背影没入雾中的瞬间,燕迟忽然就站不住了。
方才还喧闹的院子霎时空落,火把的余温散得快,只剩秦莞拢着衣襟低声说了句:
“魏言之确有古怪”。
燕迟没接话,耳中却反复响着另一回事——江疏羽转身进月洞门时,裙裾扫过门槛的轻响,还有她那句“查完了便来告诉我”,尾音被风吹得发飘,像根细丝线,此刻正勒得他心口发紧。
他原是觉得不必多事的。
江疏羽要歇着,便歇着;她说乏了,便信她乏了。
可不知怎的,方才嬷嬷抖着嗓子回话时,他脑子里闪过的却是江疏羽握着回廊栏杆的手,指节泛白,像是在忍什么。
还有她转身时,鬓边那支玉簪晃了晃,明明是寻常的物件,在她发间却显得格外单薄。
“你先回。”
燕迟猛地开口,声音比寻常沉了几分,不等秦莞应声,转身已大步迈向回廊。
夜雾浓得化不开,脚下的青石板湿滑,他却走得极快,几乎是掠着廊柱而过。
檐下的风灯被带起的风撞得乱晃,光影在他脸上碎成一片,又被他甩在身后。
荷塘的水汽,荷花香钻进鼻腔,他却没心思细辨。
方才离开时,水榭的灯就灭了,可他此刻心里烧着团火,只觉得那片黑暗里藏着什么——或许是她没说出口的话,或许是她强压下去的慌。
月洞门就在眼前,门内黑沉沉的,只有水面泛着点惨白的月光。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坐在水榭里的模样,或许正对着那半张没写完的宣纸发呆,或许……根本没歇着,只是独自一人,对着满塘夜色出神。
脚步没停,他几乎是踏碎了水面的月影,直直冲向水榭的石阶。
指尖已经快要碰到那扇虚掩的门,方才压在心头的念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他得见她一面,哪怕只是看一眼她安好,才能把那股莫名的急切压下去。
风从水面卷过来,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他眉宇间的焦灼。
夜雾漫进回廊时,燕迟的手还停在水榭门板前,指尖悬着,离那微凉的木面只有半寸。
屋内的灯昏昏沉沉,光透过窗纸,在地上投出模糊的菱形,显然是烛芯快燃尽了。
他站在这里已有片刻,方才从西跨院出来时,脚步几乎是踉跄着往这边赶,此刻却被这扇门绊住了脚。
几个时辰前的慌乱还在骨血里留着余震。
屋内的烛火跳了跳,快要熄灭,却将江疏羽的影子投在墙上,又随着火光晃了晃。
她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个摔得边角凹陷的食盒,是方才从梅园捡回来的。
几个时辰前,燕迟就是攥着这个食盒。
为了找江疏羽,怕她出事,手一松。食盒“哐当”掉在地上,晚香楼的荷花酥滚了一地,酥皮沾了泥,像被揉碎的月光。
她后来回去找时,梅园的风正紧,卷着残叶扫过那些碎酥。
她蹲下去,一片一片捡起来,连带着这个摔变形的食盒,用帕子裹了,慢慢走回水榭。
此刻食盒敞着,里面空落落的,只剩点残留的甜香,混着梅枝的冷冽气,在屋里漫着。
江疏羽伸出手,指尖轻轻抚过食盒凹陷的边角。
那里还留着石板路的糙意,像燕迟方才撞过来时,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她那时离他那样近,能听见他喘着气说
“你没事就好”
声音里的后怕比寒风还凉。
他以前总说晚香楼的荷花酥最合她口味,酥皮起得松,豆沙馅甜得正好。
今早出门前,他还笑着要带回来给她吃,可此刻,食盒空了,那些热乎的甜香,都碎在了梅园的风里。
窗外传来枯枝被风吹动的轻响,像有人在梅树下站了许久。
江疏羽的指尖顿了顿,目光落在食盒内壁沾着的一点豆沙渍上。
那是燕迟特意叮嘱掌柜多加的馅,他说“你爱吃甜的”。
她就这么坐着,望着那个食盒,看烛火在凹陷的边角上明明灭灭。
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说不清是涩还是软,只觉得梅园的风仿佛还在袖口绕。
而燕迟方才那声带着急慌的“你没事就好”,正和食盒里残存的甜香缠在一起,漫得满室都是。
许久,她才抬手,轻轻合上食盒。
“咔哒”一声轻响,像把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都锁进了这摔变形的木盒里。
檐角的冰棱又坠下一块,砸在青石板上,碎成细屑。
江疏羽指尖在冰凉的食盒上碾过,留下一道浅痕。
这些日子盘桓在心头的猜测,像藤蔓一样疯长,此刻却被她生生按了下去。
若那些猜测都是真的,那潭水就深得能溺死人——皇帝的软肋,旧案的真相,每一条都系着滔天的祸事。
她想起燕迟昨夜靠在廊柱上的背影,被月光浸得发白,像尊随时会被风雪摧折的玉像。
他是睿亲王府的世子,是北境兵权护着的金枝玉叶,本该在阳光下走马射箭,而不是被拖进这不见底的泥沼里。
若她败了呢?
那把指向皇帝的刀一旦脱手,最先被劈开的,定是燕迟,是整个睿亲王府。
那些蛰伏的势力会借题发挥,将“勾结逆党”的罪名钉在他们身上,北境的铁骑会被召回,睿王半生的功勋会被碾碎,而燕迟……那个会绕路为她买荷花酥的人,会落得什么下场?
江疏羽闭了闭眼,喉间泛起涩意。
她不能赌,更不能用他的性命和整个王府的安危,去赌一个缥缈的结果。
桌上的烛火忽然噼啪一声,爆出个火星。
她伸手将那盏灯捻灭,屋内霎时沉入一片昏黑,只有雪光从窗棂漏进来,照亮她眼底的决绝。
罢了。
那些真相,那些冤屈,她一个人扛着就是。
从今往后,远着他些,淡着他些,再也不去招惹。
他递来的荷花酥,她要推回去;他投来的目光,她要避开;他无意间问起的疑点,她要笑着岔开。
就当梅园那次相伴是场意外,就当水榭那夜的徘徊从不存在。
他是高高在上的世子,她是藏着秘密的孤女,两条线本就该平行,不该有任何交集。
她站起身,将那个摔变形的食盒收进柜底,压在最深处的旧衣下面。
像把那些不该有的念想,也一并锁了起来。
窗外的风大了些,像要把整个世界都埋起来。
江疏羽忽然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却又异常平静——至少这样,他是安全的。这就够了。
院角的梧桐叶被晚风卷着打旋,一片落在燕迟脚边,带着秋初的脆意。
他望着墙外渐沉的暮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佩,冰凉的玉质也压不住掌心的热。
从她从南塘回到荆州那天起,他就觉出不对劲了。
她眼底藏着的东西,比南塘的水还深,笑起来时眉梢总拢着点化不开的郁色,像蒙着层薄雾。
他原以为是旅途劳顿,是旧事萦怀,直到方才她在回廊上那番刻意的疏离,那匆匆转身时几乎要撞上月洞门的仓促——分明是在逃。
逃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
她定是藏着天大的秘密,大到让她觉得会拖累他,才想着要推开他,要远远躲开。
燕迟喉间低低地笑了一声,笑意却没到眼底。
这世上哪有什么“会拖累”的道理?他是睿亲王府的世子。
从七岁那年在公主府上,她红着眼圈拽住他的衣袖说:
“你若不陪我,我便一个人躲去假山后哭”
而他伸手替她擦了眼泪,说“我陪你”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定了。
三年相伴,八年牵挂,不是她一句“远离”就能抹掉的。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犹疑已被决然取代。
风掀起他的衣袍,带着秋的凉意,却吹得心头那点火更旺。
“想逃?”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裹着不容置疑的执拗:
“晚了。”
六岁那年她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他应了“陪你”;如今她想独自扛着那些秘密往前走,他偏要追上去,站在她身边。
什么拖累,什么后果,他不在乎。
睿亲王府的重担他担得,未知的风雨他也受得。
她藏着的秘密也好,惹上的麻烦也罢,既然六年前她没放开他的手,那这辈子,就休想再独自往前走。
他转身往回廊走去,脚步沉而稳,像踏在自己认定的路上。
暮色漫过他的肩头,将影子拉得很长,一路铺向水榭的方向。
无论结局是晴是雨,是坦途还是泥沼,他都要陪着她走下去。
这是他六岁那年就许了的诺,这辈子,认了。
立秋至,暑气渐消,清风渐起。
愿你在这新秋里,有凉风拂去倦意,有明月照亮前路;愿五谷丰登的喜悦,能填满每一个寻常日子;愿你牵挂的人平安,惦念的事顺遂,把日子过得像枝头饱满的果实,踏实又甘甜。
立秋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