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莞俯身细查,指尖隔着薄布轻按尸体小腹,眉头微蹙:
“小腹有鼓胀感,似有积物。”
她目光下移,落在下腹与臀后,声音沉了几分:
“此处有暗青色紫斑”
江疏羽握着笔的手不停,将这些细节一一记下,墨痕在纸上铺开,笔锋稳得不见波澜。
“还有颈部,”
秦莞转向尸体头颅连接处,语气愈发肯定:
“切口边缘有细碎皮肉外翻,不似利刃快斩,倒像是死后被硬生生砍断的。”
“若真是死后硬砍,”
一旁的燕迟忽然开口,目光锐利地扫过尸体颈部:
“那断口处该有喷射状血迹才对,可这里干干净净……”
他顿了顿,看向秦莞:
“如此看来,她的确是死后才被穿上这身嫁衣的,连带着这头颅,也是死后被人动了手脚。”
秦莞抬眼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燕世子好推断,正是如此。”
江疏羽握笔的手微微一顿,笔尖在纸上洇出个小小的墨点。
她垂眸看着那点墨痕,片刻后便收拾好神色,继续记录,只是睫毛垂下时,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这时,秦莞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银镊子,小心翼翼地探入尸体私处,很快夹出一只细小的白色虫子,虫子还在微微蠕动。
江疏羽抬眼望去,看清那虫子的形态后,眉头微蹙:
“这种虫子,在榕树林里比较常见。”
“榕树?”
秦莞捏着镊子的手顿了顿。
“嗯,”
江疏羽点头,声音平静
“荆州附近有榕树的地方,该是石灵庙。我先前从南塘回荆州时,路过那庙外,见过不少这种虫子爬在榕树根上。”
她话音刚落,燕迟与秦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了然——这不起眼的小虫子,竟成了条关键线索。
江疏羽低下头,将“石灵庙、榕树、白虫”几个字写在本子上,笔尖划过纸页,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肃穆的屋子里格外清晰。
秦莞的指尖落在尸体颈部,忽然停住:
“这里还有一处咬痕。”
江疏羽抬眼望去,那齿痕比肩膀处更深些,边缘带着被反复啃咬的钝痕。
她心头猛地一震,眼睛霎时怔住了——这痕迹的位置,虫子在私处…
她愣在原地,握着笔的手悬在半空,脑海里乱糟糟的:
宋柔当私通?再联想到方才在私密处发现的那种榕树白虫,几处线索骤然拧成一股,真相的轮廓已隐隐浮现。
她这片刻的失神太过明显,燕迟立刻察觉到了,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问:
“怎么了?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江疏羽定了定神,刚要开口:“这咬痕……”
“是与人私通留下的。”
秦莞已直起身,语气笃定地接过话头。
“为何一定是男子?”
霍知府忽然抬眼,目光清亮,
“若只是女子间的纠葛呢?”
秦莞看向她,嘴角噙着丝浅淡的笑意:
“若真是女子打斗,定会反抗,伤口边缘会有挣扎的凌乱痕迹,可这咬痕深浅均匀,显然是在毫无反抗的状态下留下的。
再者,你看这齿距与咬合力道,男子下颚骨宽,咬痕会更显方正,女子则偏尖细——这处痕迹,分明是男子所为。”
话音刚落,一旁的霍知府突然闷哼一声。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他脸色惨白,右手死死攥着左手手腕,指缝间渗出血迹来——竟是方才听得入神,自己在手上咬了一口,齿痕深得吓人。
他像是浑然不觉,只喃喃道:
“私通……榕树……难道是……”
话没说完,便被自己的喘息打断,显然是惊得乱了方寸。
江疏羽看着他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看了看尸体颈部的咬痕,笔尖在纸上重重一点,墨团晕开时,心里已将那点疑虑彻底压下——看来,这案子比想象中还要更牵扯盛大。
江疏羽见众人神色各异,知道此事若传开,必会掀起轩然大波,遂先于仵作开口,声音清冽而坚定:
“此事牵扯重大,关乎宋国公与安阳侯府的颜面,还请在场诸位,将宋柔失贞一事烂在肚子里,切勿外传半分。”
她语气虽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众人面面相觑,随即纷纷颔首应下,连大气都不敢喘——谁都清楚,这两家哪一个都不是能轻易招惹的。
秦莞这时看向霍知府,沉声道:
“要查清死因,还需剖尸查验。”
他脸色一白,连连摆手:
“这……不妥吧?宋国公那边怕是不好交代,何况女子尸身……”
他支支吾吾,显然是想推托。
“知府这是要置安阳侯府的颜面于何地?至圣意于何地?”
燕迟忽然开口,语气不重,带着威压:
“若查不清真相,任由流言蜚语传开,届时不仅是宋国公,安阳侯府怕是更难自处。”
霍知府被噎得说不出话,看着燕迟锐利的目光,又瞥了眼台上的尸体,终是咬了咬牙,无奈应道:
“罢了,便依秦九娘子的意思。”
说罢,他正了正神色,对着身后的捕快吩咐:
“你们立刻去排查送嫁的所有人等,一个个仔细盘问,尤其是宋府陪嫁的丫鬟和轿夫,半点细节都不能放过!”
捕快们领命匆匆而去。
随后,霍知府又转向府内的老仆:
“快些准备干净的验尸房,保存好尸体,再准备一套新的验尸工具,务必让秦九娘子和云中郡主查验方便。”
老仆应声忙不迭地去安排,一时间内堂里只剩下秦莞、江疏羽和燕迟三人,以及那具静静躺着的尸体,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滴出水来。
刚走到廊下,就见燕迟的侍卫白风正拦着自家主子,一脸苦相:
“世子,您都在这儿站半个时辰了,里头有秦九娘子和江姑娘盯着,错不了的,您回房歇歇吧?”
燕迟皱眉:
“啰嗦什么,让你等着就等着。”
白枫却梗着脖子不肯让:
“您再这样硬撑着,小的就……就把您架回将军营去!”
燕迟气笑了,抬脚作势要踹:
“反了你了?再敢说这话,现在就把你送回去,永远别跟着我!”
白枫吓得“噗通”跪下,一把攥住燕迟的袍角,眼眶都红了:
“世子别啊!白枫错了!千万不能送我回营!我想一直跟在世子身边,哪怕只是站着看您查案都行啊!”
他这副哭丧着脸的模样,配上那身紧绷的侍卫服,显得格外滑稽。
江疏羽刚走到拐角,正撞见这一幕,顿时被逗得弯了眼。
她忙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抵住嘴角,才没让笑声溢出来,可肩膀还是忍不住微微发颤——哪见过这样的侍卫,为了不被送回营,竟跟自家主子撒起泼来。
燕迟余光瞥见她,脸上的愠怒瞬间僵住,耳尖“腾”地红了。
他狠狠甩开白枫的手,声音都带上了点气急败坏:
“滚滚滚!再多说一个字,现在就把你丢去喂马!”
白枫这才看清江疏羽,也闹了个大红脸,连忙爬起来,低着头一溜烟跑了,倒像是身后有狼追似的。
廊下霎时安静下来,燕迟转过身,对上江疏羽还带着笑意的目光,脖子都快红透了,只能别过脸去,假装看天边的云,耳根却红得像要滴血。
查验完毕,众人在衙门口暂作分别。秦莞先上了自家的马车,车帘落下的瞬间,车轮便碾着雨后的湿痕缓缓驶远。
江疏羽转身走向燕迟家的马车,刚要掀帘,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回头一看,燕迟正大步追上来,月紫长衫的下摆还沾着些草屑,显然是急着跟过来的。
“我同你一道。”
他说着,不等江疏羽回应,已先一步踏上马车踏板,动作快得像是怕慢了半分就被落下。
车夫在旁看得直乐,却识趣地没作声,只等两人都进了车厢,便扬鞭赶着马车汇入街景。
车厢里,江疏羽看着他微喘的模样,想起方才白风的闹剧,嘴角又忍不住微微上扬——这人,倒像是怕被单独丢下似的。
夜色漫进府里时,燕迟站在回廊下,望着江疏羽的背影隐入月洞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
今日忙着查案,两人没说上几句话,心里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他忽然想起上次的荷花酥——那酥饼层层起酥,形似初绽的荷花,倒与她衣上绣样有几分像。
念头刚起,他已转身牵过马,翻身上去便往城南那家老字号糕点铺赶。
等提着描金食盒回来,月光已浸白了青砖。
燕迟立在江疏羽院门外,食盒里的荷花酥还带着热乎气,他却犯了难。抬手想叩门,指尖在门板上悬了悬,又悄悄缩了回去。
来回踱了三圈,终究还是轻轻敲了敲:
“疏羽?”
院里静悄悄的,没应声。
他等了片刻,喉结动了动,把食盒放在门槛上,声音压得极低:
“给你带了荷花酥,才出炉的,放在这儿了。”
说完,像是被月光烫了似的,转身快步走了,衣摆扫过廊下的青苔,带起几星湿露。
门内,江疏羽握着笔的手顿了顿,听着那脚步声渐远,才缓缓放下笔。
窗外的月光落在门槛上的食盒上,描金的花纹在夜里闪着细碎的光,像极了他衣上偶尔掠过的笑意。
院门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后,江疏羽才起身,轻轻拉开了门。
月光下,那只描金食盒静静躺在门槛上,像只乖巧的小兽。她弯腰将食盒拎进来,指尖触到盒面的温热,心里没来由地软了软。
转身关上门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院墙外那棵老槐树后,一角月紫长衫正悄悄藏在暗影里。
江疏羽抿了抿唇,没作声,提着食盒回了屋。
打开食盒,荷花酥的甜香立刻漫了开来。
层层酥皮像真的荷瓣,透着淡淡的鹅黄,她拿起一块,轻轻咬了一口——酥皮簌簌落在掌心,清甜的豆沙馅在舌尖化开,暖融融的甜意一路漫到心底。她忍不住弯起眼,睫毛在烛光下投出浅浅的影,笑起来的眼睛像浸了月光的小月牙,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树后的燕迟看得怔了神。
方才她咬下那口时,嘴角沾了点酥皮,抬手轻轻拭去的样子,比这满盒的荷花酥还要甜。
他眼里的笑意漫出来,藏都藏不住,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树皮,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下,软得一塌糊涂。
他不知道的是,江疏羽早已瞥见了那角衣角。此刻她望着窗外晃动的树影,指尖捻着剩下的半块荷花酥,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明明告诫过自己要保持距离,可他这样笨拙的靠近,带着月光与甜香,却总让她生出几分抵抗不住的动摇。
树影里,燕迟还在望着那扇窗,而窗内的烛光下,江疏羽咬下最后一口荷花酥,甜意漫过舌尖时,眼角的笑意又深了些。
夜风穿过树梢,带着荷花酥的甜香,悄悄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