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院后的第三周,南城正式入夏。
周诗雨把出租屋退了,行李只有一箱颜料、半箱书,和那只跟了她七年的帆布包。包底磨出了毛边,王奕用同色系粗线给她缝了一圈,针脚歪歪扭扭,像一排站不稳的小篱笆。
“缝得丑。”周诗雨嫌弃。
“丑也给你缝。”王奕把线头咬断,“反正除了我,没人敢背。”
行李搬回老屋的当天,母亲把二楼靠南的小房间腾了出来。那原是王奕小时候的卧室,窗框漆成豆绿色,推开能看见后院半墙爬山虎。
“你俩住这儿。”母亲一句话定了局。
王奕耳根发烫:“妈,我们还没——”
“没结婚的时候分房睡,我不管。”母亲把新晒的棉被往床上一丢,“结了婚,再换大床。”
一句话把两个人同时钉在原地。母亲转身下楼,哼着走调的《茉莉花》,脚步比出院那日轻快得多。
夜里,周诗雨在旧书桌前拆她的画筒。王奕洗完澡进来,手里拿着两支冰棍,嘴里还含着半块。
“绿豆的。”她把另一支递过去,“你以前最爱吃。”
周诗雨没接冰棍,先低头咬了一口王奕手里的。唇瓣碰到她的指尖,冰凉里带一点甜。
“……幼稚。”王奕小声评价,却舍不得抽回手。
书桌抽屉里掉出一张泛黄便签,上面是王奕大一时的课表,背面写了一行字:
【今天小雨去苏州了,我逃课送她,没敢进站。——Y】
周诗雨盯着那行字,忽然伸手,把便签折成小小方块,塞进牛仔裤口袋。
“没收。”
“那是我的黑历史。”
“现在是我的了。”
窗外,爬山虎的叶子被风吹得哗啦响,像无数细小的掌声。
六月底,周诗雨的工作室正式挂牌。
名字是王奕取的——“返青”。
“返青期是水稻熬过倒伏后重新抬头的时候。”她在招牌底下解释,“听着不浪漫,但生命力很强。”
周诗雨当时正踩着梯子挂灯牌,闻言低头对她笑:“那王老板,以后多关照。”
“王老板”这个称呼,从那天起被沿用。
开业那天没有剪彩,只把门打开,邻居小孩进来一人分一颗糖。糖纸是周诗雨自己画的,淡绿底,一株小小的栀子。
傍晚,最后一个客人离开,王奕拉下卷帘门,回身就被周诗雨抵在门板上。
灯没开,空气里有木屑和颜料的味道。
“王老板,”周诗雨声音低低的,“今天营业额两百三十六块五,要不要犒劳自己?”
王奕被她抵得无处可退,只好抬手环住她后颈:“怎么犒劳?”
回答是一个漫长而潮湿的吻。
吻到缺氧,周诗雨才松开她,额头相抵:“回家吧,阿姨做了糖醋里脊。”
王奕笑出声:“周诗雨,你现在连我妈的菜单都背下来了?”
“我贿赂她了。”周诗雨坦然,“用一幅她的肖像。”
七月,母亲开始学用智能手机。
第一张照片拍的是饭桌上并排放的两双筷子,配文:
【今天小雨吃两碗饭,成功!】
王奕刷到朋友圈,笑得差点把汤洒了。周诗雨在对面敲电脑,闻言抬头:“阿姨又发什么了?”
“说你比我能吃。”
周诗雨“哦”了一声,把电脑屏幕转过来——
桌面壁纸是偷拍:王奕趴在柜台午睡,阳光落在她睫毛上,鼻尖一点油光。
“我也发了。”周诗雨说,“仅自己可见。”
王奕伸手去抢电脑,被她一把捞进怀里。
“不给看。”
“偏要看。”
两人闹成一团,柜台上的招财猫被碰倒,“叮铃”一声脆响。
门外,盛夏的蝉鸣铺天盖地。
八月第一个台风夜,停电。
王奕在柜台点蜡烛,火苗刚稳住,一阵风从门缝钻进来,烛火晃得几乎要灭。
周诗雨把卷帘门拉到底,回身抱住她。
“怕吗?”
“怕黑。”王奕把脸埋进她肩窝,“小时候一打雷,我爸就抱着我数闪电和雷声间隔。”
周诗雨没说话,只抬手蒙住她耳朵。
黑暗中,心跳声被放大。
王奕忽然开口:“周诗雨,我们好像还没正式说过在一起。”
周诗雨愣了一下,笑出声:“我以为早默认了。”
“不行,要流程。”王奕退半步,借着烛光看她,“周诗雨小姐,你愿意——”
“我愿意。”周诗雨打断她,声音低而稳,“七年前愿意,现在更愿意。”
话音落下,窗外闪电劈开夜空,雷声滚滚而来。
王奕踮脚吻住她,把未说完的半句吞进唇齿。
——我愿意,此后所有风雨,一起扛。
九月,母亲体检报告出来,各项指标正常。
王奕把报告单贴在冰箱上,旁边是周诗雨画的速写:母亲端着搪瓷盆,盆里两条鲤鱼活蹦乱跳。
周末,母亲突然宣布:“我要学广场舞。”
王奕差点被豆浆呛到:“妈,您血压刚好——”
“正因为刚好,才要活动。”母亲振振有词,“小雨陪我。”
于是,每晚七点,小区广场准时出现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母亲跳得慢,周诗雨跳得更慢,常常同手同脚,引来周围阿姨善意大笑。
王奕坐在花坛边录视频,镜头里周诗雨红着耳根,动作笨拙却认真。
视频发到朋友圈,配文:
【返青期,连我妈都开始发芽了。】
十月,爬山虎红透半墙。
王奕收到出版社邮件,她的专栏合集《漫长雨季》定档明年春天。
扉页题词,她写了两行:
“献给周诗雨——
你是我所有晴朗的源头。”
她把截图发给周诗雨,对面回了一张照片:
画架前,画布上是未完成的背影,伞沿已经描上第一笔金黄。
聊天框顶端,一直显示“对方正在输入”。
最后跳出来的,只有五个字:
【明天见,晴天。】
立冬那天,南城罕见地出了大太阳。
王奕在柜台整理账目,忽然听见风铃响。
周诗雨推门进来,背着光,手里拎着一个纸袋。
“什么?”王奕探头。
“户口本。”周诗雨把纸袋递给她,眼尾弯成好看的弧,“我妈寄来的。”
王奕愣住。
“阿姨说,择日不如撞日。”周诗雨从口袋里摸出两张号码牌,“***今天不排队。”
阳光透过玻璃,落在她们交叠的指尖。
王奕听见自己心跳声,像那年春雷,轰然炸开。
她伸手,接过号码牌,轻声答:
“好。”
从***出来,太阳正好。
两本红本本,烫金字体微微凸起。
母亲站在马路对面,举着手机给她们拍照。
镜头里,王奕和周诗雨并肩而立,身后是十一月湛蓝的天。
风吹过,爬山虎最后一片叶子飘落,轻轻擦过她们的肩。
王奕低头,看见周诗雨无名指上那枚素圈——
没有钻石,只有一道极细的刻痕:
【2018.3.17 】
她伸手,与之相扣。
漫长雨季,至此终章。
而她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