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最后一个周末,南城进入梅雨季。
雨丝像一层灰白的纱,把旧城区罩得朦胧。王奕撑着一把黑伞,伞骨边缘漏下一串水珠,滴在周诗雨风衣肩头,洇出更深的驼色。
墓园在半山腰。石阶湿滑,周诗雨一手拎竹篮,一手牢牢抓住王奕的手腕——不是十指相扣,是更牢靠的那种扣法,像怕她滑下去,也怕她再跑掉。
王奕父亲的墓碑很干净,碑前还留着去年她放的一枝白菊,早枯成薄脆的标本。她弯腰把新的花插进石槽,动作很稳,可周诗雨看见她指关节绷得发白。
“爸,我带小雨来看你了。”
雨声填满沉默。
周诗雨把竹篮放在碑前,掀开蓝印花布,里头整整齐齐码着三件小物:
一小瓶自家酿的梅子酒;
一盒七分甜的松仁糕;
还有一张对折的素描——是十八岁的王奕,坐在父亲自行车后座,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笑得见牙不见眼。
“叔叔,”周诗雨声音轻,却很稳,“那年您说,等阿奕毕业了,要跟我喝两杯。我今天带来了。”
她拧开瓶盖,把酒沿着墓碑边缘慢慢浇了一圈。雨水冲淡了酒色,空气里却浮起微酸的梅子香。
王奕忽然伸手,指尖碰了碰碑沿那道被雨水冲出来的青苔。
“爸,你当年说,人一辈子会遇见很多场雨,但只要记得带伞,就不会感冒。”
她侧头看周诗雨,声音低而笃定——
“她就是我的伞。”
下山时,雨势转大。
出租车在巷口被堵,司机抱歉地回头:“前面塌方,得绕路。”
周诗雨说了句“没事”,推门下车,把外套脱下来撑在王奕头顶。两人踩着积水,一路小跑回老屋。
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雨声被隔绝在外。
王奕后背抵着门,胸口起伏,发梢滴着水。周诗雨把外套拧干,抬头就看见她湿了的眼眶。
“冷吗?”
王奕摇头,却忽然伸手,环住周诗雨的腰,脸埋进她肩窝。
“刚才在碑前,我以为我会哭。”
“没哭也挺好。”周诗雨拍拍她后背,“叔叔看见你笑,比看见你掉眼泪高兴。”
王奕没说话,只把手臂收得更紧。
屋檐残存的水珠砸在石阶,一声,又一声,像慢半拍的心跳。
夜里,母亲罕见地发了低烧。
王奕给她喂完药,掖好被角,关门时听见老人家迷迷糊糊一句:“……别关灯,小雨怕黑。”
王奕愣在原地——十七岁那年,周诗雨第一次来家里过夜,母亲也是这么说的。
客厅只留一盏落地灯。
周诗雨窝在沙发里改画稿,听见脚步声抬头,笑得像什么都没发生:“阿姨睡了?”
“嗯。”王奕走过去,膝盖抵住沙发沿,居高临下看她,“我妈说,你怕黑。”
周诗雨挑眉:“现在不怕了。”
她伸手拉住王奕的手腕,微微用力——王奕顺势跌进她怀里,两人一起陷进柔软的沙发垫。
灯影昏黄,周诗雨的声音贴在耳畔:“阿奕,我想把工作室二楼隔出来,一半做画室,一半……做暗房。”
王奕呼吸一顿。
“我想把以前拍的胶片都洗出来,”周诗雨继续说,“有你,有阿姨,有叔叔,还有我们没来得及拍的七年。”
她说得轻,却像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
王奕没回答,只抬手关掉落地灯。
黑暗里,一个吻落在周诗雨唇角,带着夜雨微凉,却很快升温。
隔天一早,雨停了。
空气像被洗过,带着泥土和玉兰的香。
王奕醒来时,周诗雨不在床上。
她循着香味走到院子,看见母亲坐在藤椅里晒太阳,面前小桌摆着两碗酒酿圆子。
周诗雨蹲在花盆边,正给一株新栽的栀子浇水。听见脚步声,她回头,晨光落在睫毛上,像撒了一层碎金。
“早。”
“早。”王奕走过去,蹲在她旁边,指尖碰了碰栀子嫩绿的芽,“什么时候种的?”
“昨晚。”周诗雨笑,“阿姨说,栀子花开的时候,雨季就结束了。”
王奕“嗯”了一声,忽然伸手,把周诗雨的手拉过来,按在自己心口。
“你听。”
心跳隔着一层棉质睡衣,一下,一下,像在说:
——我准备好了,重新开始。
六月,栀子花真的开了。
第一朵花吐蕊那天,周诗雨在工作室办了个小小的“重聚展”。
没请外人,只贴了张手写海报在巷口:
【旧友可来,新友亦可来。】
展览内容很杂:七年的素描、胶片、被雨水泡皱的车票、缺了一角的演唱会门票……还有一张新画——
画里是墓园下山的路,雨幕中,两把伞叠成一把,伞下的人影并肩而行,背影被路灯拉得很长。
右下角写着展览名:
《漫长雨季的终点》
开展那天,母亲也来了。
她穿着王奕给她新织的淡紫色开衫,精神很好。
老人家站在那幅新画前,对周诗雨说:“小雨,你帮我跟这画拍张照。”
周诗雨蹲下给她找角度,母亲忽然凑近她耳边:“下次画个正面,我想看阿奕笑。”
周诗雨笑着答应:“好,等您七十大寿,我画幅全家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