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丘已经三千年没有下雪了。
今夜,雪却像决了口的银河,簌簌地落进焦黑的桃林里,把残枝断柯都裹成白骨。
咔——
一声轻响。
最粗的那棵枯桃自根部裂出冰纹,像被谁用指甲划破夜空。裂缝里透出淡金色的光,一闪一闪,和雪色撞在一起,竟像一簇极小的火。
火里,有东西在动。
先探出来的是一条湿漉漉的尾尖,软绒上还沾着母体的血,却固执地翘成月牙。紧接着是第二条、第三条……直到第九条——那一条却奇怪,尾端卷着一枚极小的金色符字,似篆非篆,像一瓣被谁咬过一口的梨。
九尾齐出,蛋壳一样的冰茧便彻底碎了。
一只幼狐滚进雪里,浑身雪白,唯鼻心一点朱砂。她睁眼的瞬间,雪停了,风也停了,天地间只剩她细细的喘息。
她叫黎皎。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第一个名字——因为她第一眼看见的是雪光,雪光便是皎。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是青丘最后一只九尾。
她也不知道,那枚卷在尾巴上的金色符字,正是“白”的最后一笔;天道原本打算在这一夜里,把它从世间彻底抹平。
幼狐抖了抖耳,试着站起来,四条腿却软得像煮过的面条,啪嗒又跌回雪里。
雪很冷,冷得她本能地想找母亲。
于是她转头——
石化狐群安安静静立在桃林尽头。
有的抬爪欲奔,有的回首顾盼,却全都凝固在最后一瞬。月光穿过它们半透明的石耳,发出细碎的裂声,像随时会碎成齑粉。
黎皎歪头看了很久,忽然觉得尾巴根一痛。
那枚金色符字“白”闪了一下,像被谁用力扯了扯。
她嗷地一声,奶音里带着火,竟自己咬住了第九条尾巴,硬生生把那字叼下来含进嘴里。字在舌尖化开,一股辛辣的血腥味冲进鼻腔——
轰!
雪原上忽起一道极细的金线,从她脚下直冲天幕。
天幕像被针扎破的水墨,渗出一滴漆黑的墨汁,墨汁展开,化作一只白纸折成的鹤。
鹤的眼睛是两个空洞。
它垂下头,空洞对准黎皎,像在审视一个错别字。
幼狐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只觉得尾巴上的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她张嘴,把那枚还没完全融化的“白”重新吐回掌心,用鼻尖顶了顶,竟顶出一粒火星。
火星落在雪里,雪没有化,反而开出第一朵六瓣的梨花。
白纸鹤歪了歪头,忽然振翅,发出一声尖锐到无声的啸。
啸声过处,所有石化狐群的指尖,都轻轻裂开了极细的纹。
黎皎抬起前爪,啪地拍在雪上。
一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字,被尾巴当笔写了出来——
生。
字落成的一瞬,白纸鹤的左翼无声而断,像被人撕掉一页书。
断口处滴下一滴银白的墨,墨落在幼狐眉心,凝成一点冰晶。
他轻眨双眼,眼睑如蝶翼般微微开合,似有万千思绪在那瞬间流转,又仿佛只是无意识的简单动作,留给人无尽的遐想。
冰晶里,倒映出漫天碎雪,以及雪背后——
一条巨大到看不到头的空白卷轴,正缓缓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