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您可知,先帝……并非寿终正寝?”
浅浅的声音不高,低沉清晰,却如同九天之上劈落的惊雷,裹挟着足以将人魂魄都震碎的寒意,在狭窄、充斥着铁锈与草药气味的陋室里轰然炸响!
油灯的火苗猛地一跳,墙壁上巨大的阴影随之狰狞晃动。
赵柯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他像是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胸口,踉跄着倒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身后冰冷的、挂满锈蚀工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五脏六腑都在翻搅,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口,被他死死压住。
“你……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自己都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艰难抠出,“父皇……父皇他……”
先帝!那个在他记忆中威严而日渐衰老、最终在龙床上溘然长逝的父亲!不是寿终正寝?!
巨大的震惊和灭顶的悲恸如同冰冷的巨浪,瞬间将他吞没,连呼吸都停滞了。他死死盯着浅浅,那双总是带着帝王审视或羞恼怒火的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空茫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剧痛。
陋室内死寂得可怕。只有油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和陈砚压抑的、因剧痛而略显粗重的呼吸。
浅浅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冰雕。但那双直视赵柯的凤眼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对揭开这残酷真相的沉重,有对帝王此刻失态的审视,更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悲悯。她没有回避赵柯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幻想的残酷力量:
“三年前,上元宫宴,先帝于宴后‘突发旧疾’,呕血不止,三日内龙驭宾天。太医院所录脉案,皆言‘心脉衰竭,沉疴难返’。然,”她话语一顿,冰冷的视线扫过一旁闭目靠在藤椅上的陈砚,又落回赵柯惨白的脸上,“裂鸾暗查,先帝呕血之物,及当时所用‘安神’药盏残渣中,皆验出同一种毒。”
她缓缓从怀中取出一个只有拇指大小的、密封的琉璃小瓶。瓶中装着一点点暗红色的粉末,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一种妖异而不祥的光泽。
“此毒,名‘鸩羽’。无色无味,入水即溶,遇热则发。初时状若风寒,继而脏腑如焚,呕血不止,三日之内,神仙难救。”浅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刻刀,一字一句将三年前的惨案刻入赵柯的骨髓,“毒发之状,与太医院所录,分毫不差。”
鸩羽!鸩鸟之羽,剧毒无比!
赵柯只觉得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了。他死死盯着那琉璃瓶中一点暗红,仿佛看到了父皇最后呕出的鲜血,看到了那被精心掩盖的、惨烈的死亡真相!巨大的悲痛和滔天的愤怒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谁?!是谁干的?!”他猛地挺直身体,双目赤红,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受伤猛兽,声音因极致的愤怒和悲痛而扭曲变调,带着玉石俱焚的疯狂,“告诉朕!是谁?!”
陋室内的空气因这暴怒的帝王之威而骤然紧绷!墙壁上挂着的锈蚀刀具似乎都在嗡鸣。
一直闭目靠在藤椅上的陈砚,此刻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因失血和毒素而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里面翻涌着与赵柯如出一辙的悲愤,却又沉淀着更深沉、更压抑的痛苦。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手臂,指向浅浅手中那个装着“鸩羽”粉末的琉璃小瓶。
“陛下……”陈砚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平静,“您再看那瓶中之物……细看……”
赵柯赤红的双目猛地聚焦在那小小的琉璃瓶上。昏黄的灯光下,那暗红色的粉末深处,似乎……夹杂着几粒极其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银屑?
“鸩羽之毒,霸道绝伦,本应纯净无垢。”浅浅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地补上了最后一刀,“然,此毒中混杂的‘星屑银’,却是‘浅’字组织,用以标记其核心成员的……独门印记。”
轰——!!!
星屑银!浅字印记!
如同最后一块拼图被狠狠嵌入!所有的线索——宫墙刺杀周晚!凤栖楼针对他与陈砚的杀局!那枚染血的“浅”字指套!试图嫁祸的耳坠!淬毒的乌啼散!——瞬间被一根名为“弑君”的染血丝线,死死地串联在了一起!
一个庞大、黑暗、盘根错节、竟敢弑君谋逆的恐怖组织——“浅”字!它的轮廓,第一次如此狰狞清晰地呈现在赵柯面前!
父皇……是被“浅”字毒杀的!而他们,如今又将毒手伸向了自己!伸向了周晚!甚至,伸向了陈砚!
巨大的冲击让赵柯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站稳。胸腔里翻江倒海,悲痛、愤怒、被至亲背叛的彻骨寒意(无论是那看不见的“浅”字,还是可能被渗透的宫闱朝堂)、还有对周晚、陈砚处境的深深恐惧……种种情绪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将他死死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为什么……为什么是周晚?”赵柯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死死盯着浅浅,赤红的眼中是巨大的痛苦和不解,“她只是个深闺女子!与这些有何干系?!”
浅浅的目光转向赵柯,那双冰冷的凤眼里,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像是投入深潭的石子。她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
“因为周小姐,是先帝遇害前,唯一见过外臣的人。”
赵柯如遭雷击!
“上元宫宴前一日,”浅浅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溪流,流淌在死寂的陋室里,“先帝屏退左右,独召周小姐入内殿,密谈近一个时辰。所谈内容,无人知晓。裂鸾亦只知,周小姐离去时,神色异常凝重。当夜,先帝便饮下了那盏……混有‘鸩羽’的安神汤。”
周晚……是父皇遇害前最后单独召见的人?!她知道了什么?父皇对她说了什么?!
赵柯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连指尖都冰冷刺骨!周晚的遇刺,瞬间有了更残酷、更致命的解释!她不是无辜卷入,她是被灭口!因为她是唯一可能知晓先帝遇害真相,甚至可能掌握关键证据的人!“浅”字要杀她,不是为了她首辅之女的身份,而是为了掩盖那桩惊天弑君大案!
“那陈砚呢?!”赵柯猛地转头,目光如刀,狠狠刺向藤椅上面色惨白、却眼神清亮的陈砚,声音因巨大的冲击而微微发颤,“他!他在这盘棋里,到底扮演什么角色?!那枚耳坠!凤栖楼!你又为何会受伤?!” 所有的疑点,最终都汇聚到了这个从一开始就搅乱他心绪、此刻又显得扑朔迷离的人身上!
陈砚迎上赵柯凌厉、痛苦、充满怀疑的目光,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被质问的恼怒,反而扯出一个极其苦涩、又带着无尽悲凉的笑。他没有看赵柯,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浅浅脸上,带着一种沉重的托付。
浅浅接收到他的目光,几不可察地颔首。她再次看向赵柯,那双冰冷的凤眼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近乎沉重的复杂情绪。
“陈砚,”她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是先帝……埋下的最后一枚暗棋。”
暗棋?!赵柯瞳孔骤缩!他看着陈砚那张清俊却惨白的脸,看着他手臂上被重新包扎好的伤口,看着他眼中那深沉的悲凉与坚定……无数画面在他脑中疯狂闪回——翰林院初见时那清雅出尘的探花郎,文华殿罚抄时沉静的侧影,撕碎情诗时自己暴跳如雷的羞恼,凤栖台上那颠倒众生、带着戏谑的回眸……还有那句如同魔咒般的“心悦陛下”!
这一切……难道都是……伪装?都是……棋局?!
“三年前新科放榜,陛下点臣为探花,压了状元一头。”陈砚的声音响起,嘶哑却平静,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视着赵柯震惊的双眼,“并非臣才学不足,而是……先帝临终密旨,命臣不得入前三甲,需低调蛰伏,以待时机。”他顿了顿,嘴角的苦涩更深,“‘浅’字势大,根植朝堂宫闱,非一日之功。需有人,隐于暗处,伺机而动。”
赵柯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包裹了全身!点探花……竟是父皇的安排?!陈砚的蛰伏,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追查弑君的真凶?!
“那枚耳坠,”浅浅的声音接过话头,冰冷地补充,“是周小姐在宫墙遇刺后,被‘浅’字的人趁乱取走,意图在凤栖楼混乱中塞入陛下袖中,制造陛下与周小姐因情生变、陛下欲除之而后快的假象,一箭双雕,同时嫁祸陛下,并彻底将水搅浑,掩盖他们灭口的真实目的。”
“臣在混乱中察觉,截下此物,却也暴露了行踪,被暗处射来的毒弩所伤。”陈砚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自嘲的虚弱,“若非……浅浅姑娘及时引开追兵,臣这条命,恐怕已交代在凤栖楼了。”
真相如同冰冷的潮水,一层层剥开,露出内里最残酷、最血腥的骸骨。赵柯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他看着陈砚苍白疲惫的脸,看着他那道狰狞的伤口,再看向浅浅那张冰冷却仿佛承载了太多沉重秘密的脸……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悲恸、被欺骗的愤怒、对陈砚险死还生的后怕、以及一种更深沉的、被卷入命运洪流的无力感,如同巨石般压在他的心头。
陋室内的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
“所以……”赵柯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一种精疲力竭的茫然,“裂鸾卫重出,就是为了追查‘浅’字,为先帝复仇?”
“是。”浅浅的回答斩钉截铁,冰冷的凤眼里燃着无声的复仇之火,“亦是护卫陛下,清除潜龙身侧之毒虺。”
赵柯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两人。裂鸾卫浅浅,天子影卫,背负血仇,隐于黑暗。陈砚,先帝暗棋,以身入局,九死一生。而自己……这个所谓的帝王,竟一直被蒙在鼓里,像个无知孩童般被保护着,甚至……还对这枚“暗棋”……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愤怒席卷了他。他猛地吸了一口气,挺直了因巨大冲击而微微佝偻的脊背。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悲痛和茫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淬火寒铁般的冰冷决绝所取代。帝王的威压,混合着丧父的血仇和被愚弄的怒火,如同沉睡的火山,在这一刻轰然苏醒!
“好。”赵柯的声音低沉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碾磨而出,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裂鸾卫听令!”
浅浅身体瞬间绷直,如同出鞘的利剑,单膝跪地,垂首:“属下在!”
赵柯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破陋室昏暗的光线,死死钉在虚空之中,仿佛要穿透这重重迷雾,直视那隐藏在黑暗最深处的、弑君的真凶!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杀意,在狭窄的陋室里沉沉回荡:
“自即日起,裂鸾卫全权执掌‘鸩羽案’!凡涉‘浅’字者,无论王公贵胄,朝臣宫眷——”
他微微一顿,冰冷的字眼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带着斩断一切的残酷决绝,重重落下:
“——杀无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