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暖阁里,炭火烧得有些闷。赵柯没坐那雕龙的椅子,只背着手站在窗前,玄色的袍子隐在殿内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像道沉默的碑。他看着窗外枯枝上最后一片打旋的叶子,没回头。
周文正垂手立在御案三步外,青色的常服浆洗得有些发硬。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眼观鼻,鼻观心,只有袖口里微蜷的手指,透出一点不易察觉的紧绷。空气沉甸甸的,压着未燃尽的龙涎香和看不见的刀锋。
浅浅无声地立在更深的阴影里,如同一柄收入鞘中的剑。她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油纸包,放在紫檀木御案光滑的冰面上。动作很轻,纸包摊开,露出里面两样东西:半枚边缘沾着暗褐泥垢的青铜钥匙,还有一小撮靛蓝色的、在微弱光线下闪着奇异光泽的丝绒碎屑。
“辽东,黑水部。” 浅浅的声音不高,像冰珠子落在玉盘上,清晰得让暖阁里仅有的那点暖意也褪尽了。“刑室刺客所中‘乌木透骨钉’,是其秘制。”她指尖点了点那撮靛蓝丝绒,“凤栖楼龟公尸身指甲缝里抠出来的,贡品‘海天霞’,只配御前笔墨封套。”
赵柯终于转过身。他没看那两样东西,目光沉沉,直接落在周文正脸上,像要凿穿那层平静的壳。“周卿,”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重,“钥匙,是周太傅临终前,埋在假山下的东西旁边找到的。这‘海天霞’……沾在了一个死人手上。”他顿了顿,每个字都缓慢而清晰,“朕想知道,这两样东西,周卿府上,可曾有过眼熟的?”
这不是问询,是摊牌。钥匙指向周文正父亲留下的秘密,“海天霞”则像一条毒蛇,蜿蜒着爬向御座本身,也爬向与御座关联最深的清流领袖。
周文正缓缓抬起眼皮。他的目光扫过那半枚钥匙,在靛蓝丝绒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深处似有极细微的波澜荡开,旋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他没有立刻辩解,也没有惊慌失措,只是对着赵柯,深深一揖,腰弯得极低,姿态恭谨却无半分卑微。
“陛下明鉴。”他的声音带着文臣特有的清朗与沉稳,在压抑的暖阁里显得异常清晰。“家父埋骨御园,所留之物,老臣……实不知情。为人子者,未能承欢膝下已是大不孝,更遑论窥探先父秘事?此其一。”
他直起身,目光坦然迎向赵柯审视的视线:“至于‘海天霞’……此乃御用禁物,流于宫外已是骇然听闻,更遑论沾染命案?陛下以此问臣,臣……”他微微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沉重的苦笑,“唯有惶恐,与陛下同忧。此其二。”
四两拨千斤。一句“不知情”,一句“同忧”,将御前的锋芒与宫外的血案轻巧地隔开,将自己摆在了一个“忠臣孝子”兼“无辜被牵连者”的位置上。
赵柯盯着他,眼神锐利如鹰隼,试图从那平静的面容和滴水不漏的话语中找出哪怕一丝裂痕。暖阁里静得能听到炭火细微的“噼啪”声。
就在这时,殿门外传来极轻的叩击声,还有内侍刻意压低、带着点为难的通禀:“陛下……周家小姐……在外求见,说……给太傅大人送件御寒的氅衣。”
时机卡得微妙。
赵柯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没立刻回应。周文正垂下的眼睫却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浅浅的目光无声地扫过紧闭的殿门,又落回周文正身上,冰冷依旧,却多了几分审视。
短暂的沉默后,赵柯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让她进来。”
殿门无声开启。周晚端着一个托盘,上面叠放着一件厚实的墨狐裘氅衣,步履轻缓地走了进来。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晚辈的温顺和一丝因面圣而生的拘谨,发髻梳得一丝不苟,丝毫不见之前任何的慌乱失态。她目不斜视,先对着赵柯的方向盈盈拜下:“臣女周晚,叩见陛下。”
礼数周全,无可挑剔。
起身后,她才转向父亲,声音温软:“爹,晨起风凉,女儿给您送件衣裳。” 她捧着托盘走向周文正,姿态自然,仿佛只是寻常的父女关怀,将氅衣递过去时,指尖几不可察地在父亲的手背上极快地、安抚性地按了一下。
周文正接过氅衣,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拍了拍女儿的手背:“有劳晚晚了。” 他转向赵柯,又是一揖,“小女无状,扰了陛下清静,臣惶恐。”
周晚也立刻再次向赵柯行礼告罪。
父女二人,一个沉稳应对,一个温婉周全,配合得天衣无缝。这场突如其来的“送衣”,像一颗投入紧绷湖面的石子,轻巧地荡开了方才几乎凝固的杀机,将一场图穷匕见的审问,拉回了君臣礼仪的温情面纱之下。
赵柯看着眼前这对父女,眼底的冰层下,暗流汹涌得更急。他挥了挥手,声音听不出喜怒:“无妨。周卿先回吧。辽东军务紧急,朕还要与阁臣议事。”
“臣,告退。”周文正躬身行礼,捧着那件墨狐裘氅衣,带着周晚,步履沉稳地退出了暖阁。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
赵柯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上那半枚钥匙和靛蓝丝绒上,嘴角缓缓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他看向阴影中的浅浅:“看见了?”
浅浅微微颔首,冰冷的凤眸深处,寒光如星芒闪烁:“滴水不漏。周小姐……很聪明。” 她顿了顿,补充道,“那氅衣的锦缎衬里边缘,用金线盘着极细的卷草纹。织法……与‘海天霞’同出一源,皆是江南‘云水阁’十年内的手艺。”
赵柯的指尖猛地扣紧了御案光滑冰冷的边缘,指节泛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