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诏狱里的霉味混着血腥气，沉甸甸地往肺里钻。陈砚蜷在角落那堆发黑的稻草上，单薄的囚衣前襟染着一大片暗红，像泼翻的劣质胭脂。他咳得整个人都在抖，脊背嶙峋地凸起，像一张快要绷断的弓。每一次抽气都带着破锣似的嘶声，听得人牙酸。

赵柯站在栅栏外头，玄色的袍子浸在牢里昏沉的光里。袖口沾了点东西，他低头看，是刚才陈砚咳喘着扑过来时蹭上的血沫子，暗红的一小点，洇在精致的龙纹刺绣上，刺眼得很。

“钥匙……” 陈砚的声音从稻草堆里闷闷地挤出来，气若游丝，却带着股执拗的狠劲儿，“……给我看看……”

赵柯没动。袖袋里那半枚冰凉的青铜硌着他的皮肉。浅浅刚刚拼好的那朵完整的鸾鸟莲花纹，此刻正躺在他掌心，鸟喙处那个小小的莲花凹槽，空着，等着什么。

“你手里的东西，”赵柯开口，声音也像是被牢里的湿气锈住了，“交出来。”

陈砚又咳了一阵，喉咙里呼噜作响，半晌才平息。他慢慢从稻草里撑起一点身子，靠着冰冷的石墙，脸色白得发青，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血丝。他抬起眼皮，那眼神穿过栅栏的阴影，落在赵柯脸上，没什么情绪，空茫茫的，像被大雨冲刷过的荒地。

“呵……”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陛下……是怕我……藏着毒药……还是……藏着刀子？”

他费力地抬起一只手，那只没被镣铐锁住的手，抖得厉害，一点点探进自己同样沾了血的衣襟里。摸索了半天，掏出来一个东西，紧紧攥在拳头里。

赵柯的视线钉在那只攥紧的拳头上。牢里死寂，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陈砚粗重的喘息。

拳头缓缓松开。掌心里，躺着半片东西。

不是花瓣。是干枯的、边缘呈现不自然直线的、颜色深褐的东西。半片……风干的莲花花托？或者，是某种坚硬的、雕刻过的……木片？

陈砚喘息着，把掌心里的东西往前递了递，指尖也在不受控制地发颤。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耗尽气力的虚脱。

“你要的……” 他声音低下去，像随时会断的弦，“……拿去。”

赵柯的目光在他掌心和脸上来回扫视。那张脸上除了病态的苍白和痛楚，看不出别的。他伸出手，隔着冰冷的铁栏，去拿那半片东西。

指尖快要触碰到的时候，陈砚的身体猛地一抽！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整个人剧烈地向前扑倒！攥着那半片东西的手也猛地往前一送——

“噗！”

一大口滚烫的、带着腥气的血，毫无预兆地喷溅出来！

大部分落在肮脏的稻草上，几点深红，却像活物般，精准地溅在了赵柯伸出的手上，还有他另一只手里握着的、那枚完整的鸾鸟莲花钥匙上。

温热的，粘稠的。

赵柯的手僵在半空。血珠顺着他的指缝往下淌，滴在冰冷的地面。那半片风干的莲花花托（或木片）掉在血污的稻草里，看不真切了。钥匙的莲花凹槽里，也落进了一小滴暗红，像一颗凝固的、不祥的朱砂痣。

陈砚伏在草堆里，肩膀剧烈地耸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声音，再也没力气抬起头。

栅栏内外，死一样的寂静。只有血在慢慢变冷。

赵柯缓缓收回手。他低头，看着自己掌心血污中那枚冰冷的青铜钥匙，鸾鸟的翅膀似乎也被染红了。莲花凹槽里那一点暗红，刺得他眼睛生疼。他慢慢收拢五指，将钥匙和那点不属于他的血，一起死死攥进掌心。指尖的冰凉和掌心的黏腻混在一起。

他没再看草堆里那个蜷缩的身影，也没去捡地上那半片被血污浸透的东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带着铁锈味的冰碴子。

他转过身。玄色的袍摆扫过潮湿污秽的地面，没再看身后一眼。

牢门沉重的关闭声在甬道里回荡了很久，盖过了里面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呛咳。

浅浅无声地跟在赵柯身后半步。她的目光掠过帝王紧攥的、指缝间渗出暗红的右手，又落在他玄色龙袍袖口上那一点早已干涸变暗的、不起眼的血渍。那点陈砚第一次吐血时蹭上的痕迹。

走到诏狱门口惨白的天光下，赵柯才停住。他摊开手掌。完整的鸾鸟莲花钥匙静静躺着，青铜的光泽被血污覆盖，莲花凹槽里那一点暗红异常醒目。他从袖中取出一个素面乌木小匣——正是周晚那日送点心用的匣子，里面铺着柔软的锦缎。

他小心翼翼地将那枚沾着两人血迹的钥匙放了进去。铜钥匙压在锦缎上，发出轻微的闷响。然后，“咔哒”一声轻响，他合上了盖子。

“去查，”赵柯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纸磨过粗粝的木头，目光投向宫墙外灰蒙蒙的天际，“云水阁，莲花印，还有……”他顿了顿，仿佛那两个字带着钩刺，“……周府。”

他把那个小小的乌木匣子递给浅浅，指尖冰凉。

浅浅接过匣子。匣子很轻，却又沉甸甸地压手。她看着帝王玄衣上那点早已干涸的、不起眼的暗红，又想起诏狱草堆里那大片刺目的鲜红，最终，目光落回手中这个锁住了血和谜的乌木小匣。

天光惨淡，宫墙绵延，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