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旧雪梅

沈砚之归京那日，满城落雪。

苏晚正在廊下翻晒药草，青灰色的瓦檐垂着冰棱，将她素色的裙角映得泛白。听见院外马蹄声时，她手里的竹匾晃了晃，晒干的艾草簌簌落在青砖上。

“姑娘，镇北侯府的人来了。”老仆的声音带着迟疑。

苏晚抬头，就见沈砚之站在雪地里。玄色锦袍沾着风尘，腰间玉带系得一丝不苟，只是那双曾总含着笑的眼睛，此刻像结了冰的湖面。他身后跟着个穿绯红斗篷的女子，眉眼娇俏，正怯生生地往他身边靠。

“苏晚。”沈砚之开口，声音比檐下的冰棱还冷，“圣上赐婚，下月初三，我与昭华郡主成婚。”

竹匾从苏晚手中滑落，艾草混着碎雪滚了一地。她记得三年前他离京时，也是这样的雪天，他攥着她的手说：“等我平定北境，就求圣上赐婚，八抬大轿娶你过门。”那时他掌心的温度，烫得她至今记得。

“恭喜侯爷。”苏晚弯腰去捡竹匾，指尖触到冰凉的雪粒，却没觉得冷。

沈砚之盯着她，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些别的情绪，可她只是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片浅影，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忽然有些烦躁，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扔在廊下：“这是你要的自由，从此你我两清。”

锦盒摔开，里面的合离书被风吹起，落在苏晚脚边。墨迹是新的，“沈砚之”三个字笔锋凌厉，和他当年为她描眉时写的小楷判若两人。

“多谢侯爷。”苏晚捡起合离书，折好放进袖中，转身往屋内走，“老仆，送客。”

沈砚之看着她的背影，那抹素色消失在门后时，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这院里，她踮脚为他摘檐角的冰棱，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那时她总说：“砚之，我不稀罕什么侯夫人，就想守着这药庐，等你回来。”

他攥紧了拳，指尖掐进掌心。身旁的昭华郡主轻声问：“侯爷，我们走吧？”

沈砚之没回头，大步走出了院门。马车载着他驶离时，他掀开帘子，看见那扇紧闭的木门后，始终没有再探出半张脸。

婚后第三年，沈砚之在书房处理军务，昭华郡主端着参汤进来，看见他正对着一幅画发愣。画上是间药庐，廊下站着个素衣女子，手里捧着竹匾，背景是漫天飞雪。

“这画……”昭华郡主声音发颤。

“前几日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沈砚之收起画卷，语气平淡，“听说画的是城南药庐的苏大夫，她去年去了江南，开了家医馆，声名很好。”

昭华郡主捏着汤碗的手松了松，低声道：“原来如此。”她早就知道，沈砚之藏在枕下的那支玉簪，刻着的“晚”字，从来不是指她。

又过了十年，沈砚之已是两鬓染霜的老将。一次南下巡查，他特意绕去了江南。

青石板路湿漉漉的，雨丝斜斜地织着。街角的医馆里，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女子正为老人诊脉，鬓边插着支简单的木簪，眉眼间褪去了当年的青涩，多了几分温润平和。

她诊完脉，抬头时恰好撞上他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颔首浅笑：“这位先生，看病吗？”

沈砚之站在雨里，看着她眼底干净的笑意，像看到了多年前那个在雪地里为他摘冰棱的姑娘。只是这一次，她的笑里没有半分属于他的影子。

“不了。”他喉结动了动，转身走进雨幕。

马车驶离时，他听见身后传来孩童的笑声。一个扎着总角的小男孩跑出门，拽着女子的衣袖喊：“阿娘，先生怎么走了？”

女子摸了摸孩子的头，声音温柔：“他只是路过。”

沈砚之闭上眼，车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像极了那年京城的落雪声。他终于明白，有些错过，不是因为不够爱，而是因为他亲手推开了那扇门，而门后的人，一旦转身，就再也不会等了。

江南的雨，终究是暖的，融不了塞北带来的旧雪。而那雪，只在他心里，下了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