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梅》第五章
沈砚之走后的第三个春天,江南下了场罕见的大雪。
苏晚推开药铺的门时,青石板路上积了薄薄一层白,乌篷船的篷顶像盖了层棉絮,连河边的柳枝都裹着冰晶,亮晶晶的。念安正蹲在门口堆雪人,鼻尖冻得通红,看见她便喊:“阿娘,你看我堆的像不像沈伯伯?”
苏晚走过去,雪人戴着顶歪歪扭扭的草帽,是念安从墙角翻出来的旧物,倒真有几分沈砚之当年在药铺门口晒太阳时的闲散模样。她弯腰拂去念安肩头的雪:“手都冻僵了,进来暖会儿。”
“不要,我再给沈伯伯按个剑!”念安从柴房捡了根枯枝,郑重地插在雪人手里,“沈伯伯是大将军,得有剑才行。”
苏晚望着雪人,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北疆传来捷报,说沈砚之以三千骑兵破了蛮族的联营,圣上龙颜大悦,在宫里摆了庆功宴。那日她作为太医院的医女在偏殿候命,远远看见他身披金甲,从宫道上走过,阳光照在甲胄上,晃得人睁不开眼。
那时的他,是真的像一把出鞘的剑啊。
“阿娘,你在想什么?”念安拽了拽她的衣袖。
“没什么。”苏晚回过神,笑了笑,“雪化了会着凉,进屋吧,我炖了姜茶。”
念安应着,却又回头看了眼雪人:“沈伯伯什么时候再来啊?他答应过要教我射箭的。”
苏晚的脚步顿了顿。沈砚之走的那年,确实说过等念安再长高点,就带他去北疆看草原,教他骑马射箭。可这三年,他只来过两封信,一封说北疆安稳,一封说卸甲归田,回了京郊老宅。
“等雪化了,或许就来了。”她轻声说,像是在哄念安,又像是在哄自己。
开春后,药铺来了位特殊的客人。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太监,穿着体面的锦袍,见了苏晚便躬身行礼:“苏姑娘,咱家是从京城来的,奉郡主之命,请您去趟京郊。”
苏晚心里咯噔一下:“郡主?昭华郡主?”
“正是。”老太监叹了口气,“沈将军……快不行了。”
念安正在后院晒药,听见这话,手里的药篓“哐当”掉在地上,跑过来抓住苏晚的衣角:“阿娘,沈伯伯怎么了?”
苏晚按住他的手,指尖有些发凉:“将军病得重?”
“是旧疾复发,咳得厉害,汤水不进已有半月了。”老太监抹了把眼角,“太医院的太医都束手无策,郡主说,将军弥留之际,总念叨着江南的药香,念叨着……”他顿了顿,“念叨着姑娘您。”
苏晚沉默了片刻,转身进屋收拾药箱。念安跟在她身后,小声问:“阿娘,我们要去看沈伯伯吗?”
“嗯。”苏晚将几包常用的药材放进箱里,声音有些哑,“我们去看看他。”
从江南到京郊,走了整整七日。马车进了京城时,苏晚掀开窗帘,看见熟悉的朱红宫墙,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昭华郡主早已在老宅门口等候,她比三年前憔悴了许多,见了苏晚,眼圈立刻红了:“苏姑娘,你可来了。”
老宅的院子里,那棵老梅还在,只是枝桠光秃秃的,没了生气。沈砚之躺在里屋的床上,盖着厚厚的棉被,脸颊深陷,嘴唇泛着青紫色,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苏晚走过去,将手指搭上他的腕脉。脉象细若游丝,几乎摸不到。她取出银针,消毒后刺入他的几处大穴,动作稳而快,额角却渗出了细汗。
“怎么样?”昭华郡主紧张地问。
苏晚收回手,摇了摇头:“太晚了,只能试试吊住一口气。”
她让人取来艾草,在他脐周的穴位上艾灸,又煎了参汤,用小勺一点点喂进去。沈砚之的喉结动了动,竟真的咽下了一些。
守到深夜,沈砚之忽然睁开了眼。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定定地看了苏晚许久,才认出她来,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的声音:“苏晚……”
“我在。”苏晚凑近些,握住他枯瘦的手,他的手冰凉,像当年雪夜里的冰棱。
“江南……下雪了吗?”他问。
“下了,开春时下的,很大。”苏晚轻声说,“念安堆了个雪人,像你。”
他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眼里却滚下泪来:“我……对不起你。”
当年宫宴后的那夜,他本想求圣上赐婚,可第二天就接到了北疆急报,蛮族来犯,他连夜领兵出征。等他再回来,却听说苏晚已从太医院离京,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后来他才得知,是太后怕他与医女有染坏了名声,暗中逼走了她。
这些年,他守着北疆,守着那句没能说出口的话,以为总有机会弥补,却忘了岁月不等人。
“都过去了。”苏晚替他擦去眼泪,“你好好歇着。”
“那支箭……”他忽然想起什么,“还在吗?”
苏晚一怔,随即点头。当年他留在药庐的那支断箭,她一直收着,放在药箱的最底层。
“替我……还给圣上吧。”他喘了口气,“我守不住北疆了……也守不住……”后面的话没说完,他的手忽然松了。
窗外的风卷着落叶,呜呜地响。昭华郡主扑在床边恸哭,念安拉着苏晚的衣角,怯怯地问:“阿娘,沈伯伯睡着了吗?”
苏晚站起身,走到窗边。月光洒在老梅树上,枝桠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幅残缺的画。她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月夜,他坐在药庐的门槛上,给她讲北疆的星空,说那里的星星比京城的亮,像她的眼睛。
第二日,苏晚去了宫里。她将那支断箭交给圣上,圣上摩挲着箭身的刻痕,长叹一声:“他终究是怨朕的。”
“将军从未怨过圣上。”苏晚说,“他只是……累了。”
离开皇宫时,她路过当年与沈砚之相遇的宫道,柳树抽出了新芽,绿意盎然。她忽然想起他曾说,等天下太平了,就陪她回江南,看遍那里的春夏秋冬。
如今,天下太平了,他却不在了。
回江南的路上,念安在马车上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泪痕。苏晚掀开窗帘,看车窗外掠过的风景,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又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回到药铺时,墙角的草药晒得正好,散着淡淡的香。苏晚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布包,里面是那支断箭。她没有还给圣上,终究是舍不得。
她将箭埋在老梅树下,就在当年他摘冰棱的地方。念安问她埋的是什么,她说:“是一位故人,留给我们的念想。”
那年冬天,江南又下了雪。苏晚带着念安在药铺门口堆雪人,这次的雪人没有戴草帽,也没有插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雪人,笑得眉眼弯弯。
“阿娘,沈伯伯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吗?”念安仰头问。
“会的。”苏晚望着漫天飞雪,轻声说,“他会看着我们,过好每一天。”
雪落在她的发间,像染了层霜。她想起沈砚之走的那天,江南的雪很轻,落在心头,不疼,只是有些凉,有些暖。而如今,这暖意似乎融进了骨子里,陪着她,陪着念安,在江南的岁月里,慢慢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