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雪梅》第四章
沈砚之再次见到苏晚,是在七年后的江南。
那年他积劳成疾,咳得厉害,太医说需得江南温润的气候调养,昭华郡主递了牌子,求圣上恩准他南下休养。圣旨下来时,他正坐在书房里擦拭那支旧箭,箭头的寒光映着他鬓边的白发——原来不知不觉,他已近不惑。
江南的春天,雨总是缠绵。他住的客栈临着河,推开窗就能看见乌篷船划过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有天清晨,他听见楼下传来争执声,隐约有个熟悉的声音,温和却坚定。
他披衣下楼,就见药铺门口,一个穿月白长衫的女子正对着个莽汉说话。她鬓边的木簪沾了点雨珠,眼角有了浅浅的细纹,可那双眼睛,依旧清亮得像江南的春水。
是苏晚。
“这位大哥,令郎的病需得慢慢调理,这剂药虽猛,却伤脾胃,断不能用。”苏晚手里捏着张药方,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莽汉急得脸红脖子粗:“你这大夫怎么回事?我儿子烧得厉害,不猛药怎么压得住?”
“烧分虚实,令郎是风寒入里,需得温散,不是强攻。”苏晚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药材,“你若信我,先拿这几味药回去煎了,半个时辰后若还不退热,再来寻我。”
莽汉将信将疑地接了药材,嘟囔着走了。苏晚转身时,恰好撞见沈砚之的目光,微微一怔,随即颔首:“沈将军?”
“苏姑娘。”沈砚之走上前,雨水打湿了他的袍角,“多年不见。”
“是啊,七年了。”苏晚侧身让他进药铺,“将军怎么会来江南?”
“身子不适,来休养些时日。”沈砚之看着药铺里的陈设,药柜上整齐地摆着药罐,墙角的竹篮里晒着草药,和当年京郊的药庐很像,却又更雅致些。
“看将军气色,是风寒侵体久了。”苏晚取过脉枕,“不介意我为将军诊诊脉吧?”
沈砚之伸出手腕,她的指尖搭上时,他竟有些紧张,像回到了多年前的宫宴。
“脉象沉缓,是老毛病了。”苏晚收回手,提笔写药方,“我给将军开剂温补的方子,每日煎服,再配合艾灸,慢慢会好的。”
她写字时,鬓边的碎发垂下来,沈砚之想伸手为她拂开,指尖却在半空停住,又默默收回。
药铺里很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的雨声相和。
“这药铺是姑娘开的?”沈砚之没话找话。
“嗯,五年前从太医院出来,就来了江南。”苏晚将药方递给他,“这里水土好,适合养病,也适合……过日子。”
最后三个字她说得很轻,沈砚之却听得分明。他想起当年在宫道上,她说“各有归宿”,原来她的归宿,是这样一爿药铺,一方江南。
“听说姑娘收了个小徒弟?”沈砚之想起方才听伙计提起的“小公子”。
“是邻居家的孩子,爹娘走得早,我看着可怜,便带在身边教些粗浅的医术。”苏晚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弯起来,竟有几分温柔,“他叫念安,很乖。”
念安……沈砚之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不知为何,竟觉得有些熨帖。
此后几日,沈砚之常去药铺。有时是取药,有时只是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看苏晚为病人诊脉,听她轻声细语地嘱咐用药的法子。她从不问他北疆的事,也不提京里的过往,两人像寻常的旧友,淡然而平和。
一日午后,念安拿着支糖葫芦跑进来,扑到苏晚怀里:“阿娘,你看!王大叔给的!”
苏晚接过糖葫芦,刮了刮他的鼻子:“又嘴馋。”
沈砚之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原来她早已成了“阿娘”,有了自己的牵挂。
离开江南那日,沈砚之去药铺告辞。苏晚正在晒药,阳光透过竹筛落在她身上,像镀了层金。
“我要回北疆了。”沈砚之说。
“嗯,听说边境近来不太平。”苏晚递给他一个药包,“这是我备的伤药,比军中的好用些,将军带着吧。”
沈砚之接过药包,沉甸甸的,还带着她指尖的温度。
“苏姑娘……”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将军保重。”苏晚抬头看他,眼底没有波澜,只有真诚的祝福,“北疆苦寒,记得多添衣。”
沈砚之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巷口时,他回头望了一眼,苏晚还站在药铺门口,手里拿着竹耙翻动草药,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原来她也生了白发。
岁月终究是公平的,谁也逃不过。
回到北疆,沈砚之将那包药收好,放在贴身的行囊里。他依旧每日站在城楼,只是不再总望着南边。昭华郡主派人送来书信,说想带孩子来边关看看,他回信说“边关风大,莫来”。
又过了十年,沈砚之卸甲归田,回了京郊的老宅。院子里的那棵老梅还在,只是他再也爬不上树,去摘最高处的梅花。
冬日的某夜,他咳得厉害,恍惚间竟看见苏晚推门进来,手里端着药碗,站在床边看他,眼神里带着几分担忧。
“你来了。”沈砚之笑了,笑得像个孩子。
“嗯,来看看你。”她的声音很轻,像梦呓。
“江南……还好吗?”
“好,梅花开了,念安成了县里的医官,娶了媳妇,生了个胖小子。”
“那就好……那就好……”沈砚之喃喃着,渐渐闭上了眼。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落在老梅枝上,簌簌作响。像很多年前,那个药庐里的雪夜,有个姑娘踮脚为他摘冰棱,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而江南的药铺里,苏晚正对着一盏油灯缝衣裳。念安推门进来:“阿娘,雪下得这么大,爹爹在天上会不会冷?”
苏晚放下针线,摸了摸他的头:“不会的,他心里装着暖阳呢。”
她望向窗外,江南的雪很轻,落在青瓦上,悄无声息。就像有些人,有些事,看似淡忘了,却总在某个雪夜,轻轻落在心头,不疼,只是有些凉,有些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