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首尔,傍晚的风已经带上了一丝属于秋日的清爽。结束了连续一周被论文选题和韩语语法缠绕的日子,梁清越终于给自己偷来了半日闲暇。她沿着汉江边慢慢走着,皮鞋跟敲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发出清脆又孤单的声响。
从前在粤省,她总爱趁着写作的间隙去珠江边散步,但来首尔之后,这样的时刻变得奢侈。留学的费用是她一笔一笔写出来的,那些深夜里亮着的台灯,敲到发烫的键盘,都是为了此刻能站在这里。可真的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才发现生活的重量从不因为换了个地方就变轻。写小说于她,早已从学生时代纯粹的热爱,变成了谋生的手艺。她有时会害怕,怕自己笔下的人物越来越像流水线上的产品,失去了最初那种能让她自己都为之动容的鲜活。
梁清越选了一张靠近江边的长椅坐下。夕阳正慢慢沉入远处的建筑群,给鳞次栉比的高楼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边。江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把碎金,随着水流缓缓晃动。不远处有父母带着孩子在放风筝,风筝飞得很高,拖着长长的尾巴,在暮色里变成一个模糊的小点。偶尔有骑行者呼啸而过,留下一串轻快的铃声。
她把下巴轻轻搁在膝盖上,望着眼前这一派平和的景象,脑子却是空的。不想论文,不想语法,也不想下一篇小说的情节。就想这样坐着,像一块被江水冲刷得失去棱角的石头,安安静静地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停在了不远处。梁清越没有回头,在这样的公共空间里,这点距离足够安全,也足够互不打扰。直到一个熟悉的男声带着些许试探的语气响起:“怒那?”
她愣了一下,转过头去。
朴在宇就站在几步开外,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水洗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看起来比前两次见面时更显青涩,像个刚放学的高中生。他手里拎着两杯咖啡,看到梁清越望过来,眼睛亮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有些腼腆的笑容,快步走了过来。
“真的是你啊,怒那。”他在她身边的空位坐下,把其中一杯递过来,“刚在那边看到一个背影很像你,没想到真的是。给,猜你可能会喜欢这个。”
梁清越接过咖啡,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低头一看,是焦糖玛奇朵,杯壁上还凝着细密的水珠。她心里微微一动,抬眼看向他:“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个?”
“上次在咖啡馆看到你点的呀。”朴在宇笑得坦荡,举起自己手里的冰美式喝了一口,“我猜怒那可能不太喜欢太苦的东西。”
梁清越抿了一口咖啡,甜丝丝的味道在舌尖蔓延开,冲淡了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她确实不喜欢太苦的,就像她此刻的生活,已经被学业和生计填满了太多沉重的东西,实在不想再在咖啡里寻找额外的苦涩。她看向朴在宇,他正望着远处的江面,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投下一小片阴影。
“你怎么会在这里?”她问。
“刚在附近的图书馆自习完,想着过来吹吹风。”朴在宇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点好奇,“怒那是特意来这里散心的吗?”
“算是吧。”梁清越笑了笑,“这一周太累了,想找个地方放空一下。”
“理解。”朴在宇点点头,“我有时候写论文写不下去,也喜欢来这里待着。看看江水,好像脑子就会清醒一点。”
两人一时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江水拍打岸边的声音,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笑语声。晚风吹拂着,带着江水特有的湿润气息,拂起梁清越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地抬手将头发别到耳后,指尖却不小心碰到了耳垂,微微有些发烫。
不知过了多久,朴在宇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对了怒那,你借给我的书,我看了几本了。”
“哦?看了多少?”梁清越有些意外,她以为像他这样的年纪,可能没那么多耐心读那些慢悠悠的故事。
“大概三本左右吧。”朴在宇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抱歉啊怒那,我中文虽然学了十几年,但看小说还是有点慢,有些地方要反复看几遍才能明白意思。”
“没关系,看书本来就不用求快。”梁清越倒觉得没什么,她自己看喜欢的书,也常常会翻来覆去地看,“有时候看得慢一点,反而能发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是啊。”朴在宇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眼睛里闪过一丝兴奋,“尤其是那本《蒲公英》,我已经看了三遍了,每次看都有不一样的感受。”
《蒲公英》这三个字让梁清越的心轻轻颤了一下。那是她的处女作,是她大学时写的,带着当时所有的热情和青涩,改了又改,磨了又磨,才终于敢拿出来发表。后来她写了很多本小说,名气和销量都远超《蒲公英》,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本小说里藏着她最纯粹的创作初心,是她后来再也无法复制的状态。这些年,很少有人会提起这本早期的作品,没想到朴在宇不仅看了,还看了三遍。
“是吗?”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那你……看出什么了?”
朴在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低头喝了一口冰美式,像是在组织语言。夕阳的光芒渐渐变得柔和,给周围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他转过头,认真地看向梁清越,眼神清澈而真诚。
“第一次看的时候,我其实有点不理解。”他缓缓开口,语气带着回忆的意味,“我觉得男女主角明明那么相爱,为什么最后还是要分开?男主角愿意为了女主角留在她的城市,放弃自己原本的工作,女主角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妥协一下?我当时觉得,爱情里总要有一个人让步的,不然怎么能长久呢?”
梁清越静静地听着,没有说话。这是很多读者对《蒲公英》的第一反应,尤其是男性读者,大多会觉得女主角太过“强势”,不懂变通。
“但第二次看的时候,我的想法又变了。”朴在宇继续说道,眉头微微蹙起,“我开始注意到一些第一次忽略的细节。比如女主角为了那个设计工作室付出了多少努力,她每天工作到深夜,为了一个方案熬得眼睛通红,甚至放弃了和朋友聚会的机会。那个工作室就像她的孩子一样,是她全部的心血。而男主角虽然说愿意留下,但他其实并没有真正了解过女主角的工作,他只是觉得‘我爱你,所以我可以牺牲’,但他没想过,女主角是不是愿意接受这样的牺牲,是不是愿意因为他的牺牲而放弃自己的梦想。那时候我觉得,他们可能并不是不够相爱,而是爱的方式不对,都太想当然了。”
梁清越的心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她很少听到有人能这么细致地解读这些隐藏在情节背后的东西,尤其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
“那第三次呢?”她忍不住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朴在宇的眼睛亮了起来,像是找到了知己一样,语气也变得更加兴奋:“第三次看的时候,我忽然觉得,那根本就不是一个悲剧结局,而是一个开放式的结局啊!你看,最后女主角虽然没有跟男主角走,但她在送男主角去机场的时候,说了一句‘等我的工作室稳定了,我会去找你’。而男主角也说‘我等你’。这说明他们都没有放弃彼此,只是选择了先在各自的轨道上努力,等有能力了再重新交汇。”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而且我发现,小说里其实有很多铺垫,都在暗示女主角是一个多么独立、多么有韧性的人。她不可能为了爱情放弃自己打拼了那么多年的事业,这不是不爱,而是她更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为什么人们总是觉得,女性就应该为了爱情放弃事业,去迁就男性呢?为什么不能是男性多一点理解和等待?我觉得男主角最后选择离开,不是因为失望,而是因为他终于明白了女主角的坚持,也尊重了她的选择。这才是真正的爱吧,不是占有,而是成全。”
朴在宇一口气说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可能我说得有点乱,怒那别笑话我。”
梁清越却久久没有说话。她只是看着朴在宇,看着他眼里闪烁的光芒,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的脸上,给了他一层温柔的光晕,让他看起来格外耀眼。
她写《蒲公英》的时候,确实想表达的就是这样的想法。她想写一个不依附于爱情的女性,写一种平等尊重的爱情观。但这些年来,读者们更多关注的是男女主角之间的爱恨纠葛,很少有人能真正读懂她藏在文字背后的深意。尤其是男性读者,大多会觉得女主角“太硬”“不可爱”,甚至有人骂她“活该单身”。
而眼前这个比她小几岁的男孩子,却用他清澈的眼睛,看穿了她所有的用心。他不仅看懂了,还站在一个更平等、更尊重的角度,解读出了她想要表达的女性力量。
一股暖流缓缓淌过梁清越的心底,带着一丝久违的悸动。她忽然觉得,这个傍晚的汉江,因为眼前这个男孩子的存在,变得格外美好。
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语气里带着一丝释然和感激:“不,你说得很好。其实……我就是‘过往云烟’。”
“什么?”朴在宇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眼睛瞬间瞪得大大的,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亲加?!怒那,你就是‘过往云烟’?!”
梁清越笑着点了点头。
“大发!”朴在宇激动地站了起来,又觉得自己太失态,连忙坐下,却还是难掩脸上的兴奋,“我就觉得那些文字很有力量,没想到竟然真的是怒那写的!我太喜欢《蒲公英》了,真的!”
看着他毫不掩饰的崇拜眼神,梁清越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暖洋洋的。她忽然觉得,那些曾经让她感到疲惫和迷茫的创作时光,似乎都有了意义。
“谢谢你。”她轻声说,“很少有人能这样理解我的小说。”
“是怒那写得好。”朴在宇认真地说,“我觉得‘过往云烟’这个笔名也很有意思,就像那些故事一样,虽然看完了,但总会在心里留下点什么,挥之不去。”
梁清越笑了起来。她第一次觉得,原来被人理解是这样一件幸福的事情。
两人沿着汉江边慢慢走着,继续聊着小说,聊着创作,聊着彼此对生活的看法。江风吹拂着他们的头发和衣角,带着淡淡的花香。远处的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开始一颗两颗地冒出来,江边的路灯也次第亮起,在江面上投下长长的光影。
他们聊得很投机,仿佛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梁清越发现,朴在宇虽然年纪不大,但想法却很成熟,有着超越年龄的通透和包容。而朴在宇也觉得,梁清越并不像他想象中那么高冷,反而很温柔,很有才华,身上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了很远。梁清越看了一眼手机,才发现已经快晚上八点了。
“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她停下脚步说。
“嗯,我送你到地铁站吧。”朴在宇很自然地说。
梁清越没有拒绝。
两人并肩往地铁站的方向走,一路说着话,气氛轻松而融洽。走到地铁站入口时,梁清越停下脚步:“就到这里吧,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朴在宇看着她,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怒那,下次……下次我看完其他的书,还能找你讨论吗?”
梁清越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里忽然生出一丝期待。她笑着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太好了!”朴在宇笑得像个得到糖果的孩子,“那我到时候联系你。”
“好。”
“怒那再见。”
“再见。”
梁清越转身走进地铁站,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朴在宇还站在原地,见她回头,连忙朝她挥了挥手,脸上依旧带着灿烂的笑容。
她也朝他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通道。地铁站里有些昏暗,夹杂着人流的嘈杂声,但梁清越的心里却一片明亮。她摸了摸口袋里那本还没还给他的书,又想起他刚才谈论《蒲公英》时认真的样子,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她忽然开始期待,下一次和这个男孩子见面,会是在什么时候,又会聊些什么。或许,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能读懂她文字的人,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吧。
江风依旧吹拂着,带着汉江水的气息,也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心动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