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江边那次不期而遇后,梁清越和朴在宇的聊天框像是被注入了活水,从前偶尔才亮起的提示音,渐渐成了彼此手机里最频繁的动静。
梁清越的课表排得密,研究生的课程远比本科时更考验思辨能力,她常常在课堂上被教授抛出的问题逼得额头冒汗,下课后抱着厚厚的文献往图书馆钻。可即便再忙,只要手机屏幕亮起,显示出那个带着笑脸表情的头像,她总会下意识地停下手里的笔。
朴在宇的消息总是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气。有时是拍一张窗外突然掠过的鸽子,配文“它好像比我更懂怎么摸鱼”;有时是发来一张密密麻麻的金融报表截图,吐槽“这些数字在我眼里会跳舞”;更多时候,是关于她小说的细碎讨论。
“怒那,《蒲公英》里女主在暴雨天把男主送的伞扔了那段,我昨天突然想通了。”某天深夜,梁清越刚写完一段草稿,手机震了震。
她指尖悬在键盘上,回了个问号。
“她不是在赌气,是在自救啊。”朴在宇的消息紧跟着进来,“那把伞太沉了,带着它走不动远路的。”
梁清越盯着屏幕愣了很久。《蒲公英》是她二十岁时写的,那时她以为自己写的是爱情里的拉扯,可朴在宇这句“自救”,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打开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深层表达。她忽然想起写那段情节时,窗外正下着那年夏天最大的雨,她一边敲字一边掉眼泪,总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被堵住了,现在才明白,那是对“自我”的执拗守护。
“你说得对。”她回复,指尖带着微颤。
“嘿嘿,那我是不是很厉害?”那边很快发来一个得意的小猫表情包。
梁清越忍不住弯了弯嘴角,连日来被论文压榨出的疲惫,好像被这个表情包轻轻拂去了一层。
她开始愿意和他分享更多写作之外的事。会说课堂上被教授点名时的窘迫,会吐槽学校食堂永远煮不熟的拉面,甚至会讲起小时候在粤省的巷子里,跟着外婆学包粽子的趣事。朴在宇总是听得很认真,会追问“咸粽子里真的要放蛋黄吗”,也会在她抱怨论文难写时,发来一段自己弹的吉他片段,说是“给怒那充电的BGM”。
那段吉他旋律很简单,带着点不成调的随意,却让梁清越想起小时候夏天傍晚的蝉鸣,有种让人安心的魔力。她把那段音频设成了消息提示音,每次响起,心里都会软一下。
某天聊天时,梁清越终于忍不住问出了那个盘旋在心里很久的问题:“在宇是学什么专业的?”她总觉得,能把言情小说读出哲学意味的人,要么是文学系的,要么是艺术系的,身上该带着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
“金融哦。”朴在宇发来一个摊手的表情。
梁清越差点把手里的笔掉在地上,她对着屏幕反复确认了几遍,才敲出一个“what?”,后面跟了一串问号。
“很意外吗?”朴在宇似乎猜到了她的反应,“很多人都觉得我不像学金融的。”
“有点……”梁清越坦诚道,“总觉得学金融的人,眼里只有K线图和收益率,哪有功夫看言情小说啊。”
“怒那这是刻板印象哦。”朴在宇发来一个敲打的表情,“金融是我的专业,小说是我的爱好,不冲突的。就像怒那写小说,也会需要计算版税吧?”
梁清越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仔细想想,好像确实是这个道理。
“而且,”他又补充道,“我觉得文学和金融本质上是一样的,都在研究人的选择。只不过一个用故事,一个用数据。”
这个说法让梁清越耳目一新。她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少年像个藏着很多秘密的盒子,每次打开,都能发现新的惊喜。
“那在宇以前有没有想过学别的?”她追问。
“有啊,我初高中的时候是游泳运动员,本来想走职业的。”朴在宇发来一张旧照片,照片里的少年穿着泳衣,站在泳池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神里带着桀骜的光。
“哇,好厉害。”梁清越由衷赞叹。
“后来训练时膝盖受了伤,就没办法继续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事,“不过也不遗憾啦,现在学金融也挺有意思的。”
梁清越看着那张照片,心里忽然有点酸涩。她能想象出少年为了梦想付出的汗水,也能体会到梦想破碎时的失落。可他语气里的坦然,又让她觉得这个男孩比她想象中更坚韧。
“怒那会游泳吗?”朴在宇话锋一转。
“不会,典型的旱鸭子。”梁清越无奈地回,“初中为了体育达标学过一阵子,勉强拿到结业证就再也没碰过泳池,感觉水会把我吞掉。”
“下次有机会,我教怒那啊。”朴在宇发来一个笑脸,“保证让怒那克服对水的恐惧。”
看着那个笑脸,梁清越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她想象着自己在泳池里笨拙挣扎,而朴在宇站在旁边耐心指导的样子,脸颊忽然有点发烫,赶紧岔开了话题。
日子就在这样一来二去的聊天中悄然滑过,秋意渐渐染黄了首尔的树叶,也悄悄改变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梁清越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的消息提示音,会在看到有趣的事情时第一时间想分享给他,甚至会在路过学校篮球场时,下意识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们约定好周末在常去的那家汉江咖啡馆还书。梁清越特意提前整理好了书架,把朴在宇借走的几本小说找出来,又在里面夹了一本自己刚出版的新书,想作为礼物送给这个能读懂她文字的知己。
可到了约定那天,梁清越却没能按时赴约。
清晨醒来时,小腹就传来一阵阵坠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着。她挣扎着爬起来,才发现是生理期悄无声息地来了。更糟糕的是,陈年的胃病也在这时凑热闹,胃里像揣了块烧红的烙铁,又烫又胀,一阵阵恶心感直冲喉咙。
她蜷缩在沙发上,额头冒着冷汗,浑身没力气。窗外的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的样子,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样糟糕。在异国他乡生病,总是格外让人脆弱。她不想让远在国内的家人担心,翻遍了通讯录,却发现除了朴在宇,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求助的人。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是朴在宇发来的消息:“怒那,我到咖啡馆了,你到哪了?”
梁清越看着那条消息,鼻子忽然有点酸。她挣扎着拿起手机,手指抖得厉害,花了好半天才打出几个字:“在宇,对不起,我今天可能……去不了了。”
电话几乎是立刻就打了过来。梁清越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声音虚弱得像一片羽毛:“安尼塞哟……”
“怒那,你怎么了?”朴在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你的声音听起来很不对劲。”
“我……”梁清越咬了咬唇,实在没力气隐瞒,“我好像生病了,肚子很痛。”
“很严重吗?有没有去医院?”朴在宇的语速快了起来,“你在哪里?我过去找你。”
“不用不用……”梁清越连忙拒绝,她不想麻烦他,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此刻狼狈的样子,“我就是……有点不舒服,休息一下就好了。”
“怒那别逞强。”朴在宇的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你住在哪?我送你去医院。”
梁清越犹豫了很久,胃里的绞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最终,她还是报出了自己公寓的地址,声音细若蚊蚋:“我……我可能需要买点药,楼下的药店我不知道怎么说……”
“我知道了,怒那你乖乖等着,我马上过去。”朴在宇的声音像一剂镇定剂,让她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些。
挂了电话,梁清越挣扎着想去拿水杯,却在起身时忽然想起了什么,整个人僵在原地。
她的姨妈巾……好像用完了。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面红耳赤,比胃痛还要让她无措。她怎么好意思让一个男生去买这种东西?可是现在,她根本没有力气下楼,附近的便利店也需要走十分钟的路,她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着梁清越焦灼的心。她坐在沙发上,双手抱着膝盖,第一次在这个城市感到如此孤立无援。
就在她天人交战的时候,门铃响了。
是朴在宇来了。
梁清越深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扶着墙慢慢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她看到朴在宇站在门外,手里拎着好几个袋子,肩膀被雨水打湿了一片,显然是急匆匆赶来的。
她打开门,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进来吧。”
朴在宇走进来,先是打量了她一眼,看到她苍白的脸色和额头上的冷汗,眉头皱得更紧了:“怒那很难受吗?”
“还好……”梁清越避开他的目光,指了指客厅,“你坐。”
朴在宇把手里的袋子放在茶几上,开始一样样往外拿东西:“我去药店问了药师,他说胃痛加生理期不适,可能是寒气太重,给我拿了这两种药,你看看能不能吃。还有这个暖宝宝,贴在肚子上会舒服点。”
他一边说,一边把药和暖宝宝递过来,又拿出一瓶温水:“先吃药吧,药师说饭后吃效果好,我还买了点粥,你要不要先喝点垫垫肚子?”
梁清越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忙碌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可那个难以启齿的问题像块石头堵在喉咙口,让她坐立难安。
朴在宇把粥倒进碗里,递到她面前:“快趁热喝吧,是你喜欢的海鲜粥。”
梁清越接过碗,小口小口地喝着,胃里的灼痛感似乎缓解了一些。她偷偷抬眼看朴在宇,他正坐在对面的沙发上,低头看着手机,似乎在查什么东西。
“那个……在宇……”她终于鼓起勇气,声音细若游丝。
“嗯?怎么了?”朴在宇抬起头,眼神清澈地看着她。
梁清越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她攥紧了手里的勺子,半天说不出话来。朴在宇看出了她的窘迫,耐心地等着,没有催促。
“我……我还需要……”她咬着唇,几乎是闭着眼睛说出来的,“就是……女性用品……”
说完这句话,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头埋得低低的,不敢看朴在宇的表情。
空气安静了几秒,然后她听到朴在宇轻轻“哦”了一声,声音里没有丝毫异样。
“我知道了,”他站起身,“你等我一下,我去楼下便利店买。”
梁清越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他的表情很坦然,就像只是去买一瓶水那么简单,没有丝毫的尴尬或嫌弃。
“你……”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没关系的,怒那好好休息。”朴在宇笑了笑,笑容干净又温暖,“我很快就回来。”
说完,他拿起伞,转身走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