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场的灯光比想象中更刺眼。朴在宇靠在墙角,看着梁清越和金志勋他们围在监视器前,眉头微蹙地讨论着刚才试拍的片段。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明明灭灭,时而因为某个细节和副导演争得微微仰头,时而又低下头,在笔记本上飞快地写着什么,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隔着嘈杂的环境都仿佛能听见。
他没再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将买来的食物分发给工作人员。有人认出他是金志勋的朋友,笑着道谢,他也只是腼腆地摆摆手。目光却总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一次次落回梁清越身上。
原来她认真工作的时候是这个样子的。和聊起小说时的温柔不同,也和生病时的脆弱不一样。此刻的她,眼睛里像有团火,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专注和韧劲,连说话的语速都比平时快了些,偶尔蹦出的韩语单词带着点粤式口音,却意外地生动。
金志勋那边终于告一段落,他擦着汗走过来,拍了拍朴在宇的肩膀:“谢了啊兄弟,真是救急了。”他顺着朴在宇的目光看去,了然地笑了笑,“怎么样,我们清越怒那厉害吧?不仅写得好,现场改剧本也一把好手,我这导演当得都省事儿。”
朴在宇收回目光,嘴角弯了弯:“是挺厉害的。”
“可不是嘛。”金志勋感慨道,“不过也够拼的,为了这个短片,前几天天天泡在图书馆查资料,昨天还跟我熬了个通宵改分镜,刚才看她脸色都不太好。”
朴在宇心里轻轻“咯噔”一下。难怪刚才见她,觉得她眼下的青影比上次重了些。他看向角落里那杯没怎么动过的水,忽然起身走了过去。
梁清越正低头在剧本上标注着什么,笔尖悬在半空,似乎在斟酌用词。一只手忽然出现在她眼前,递过来一瓶温牛奶,包装上还带着点余温。
她愣了一下,抬头就撞进朴在宇的眼睛里。他的睫毛很长,灯光在上面投下浅浅的阴影,眼神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刚才听志勋说你没休息好。”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喝点热的会舒服点。”
周围还有人在讨论,声音嗡嗡的,可这一刻,梁清越却觉得世界好像安静了下来。她看着那瓶牛奶,又看看朴在宇干净的侧脸,心里某个地方忽然软了下去。就像暴雨天他递来的那把伞,像生病时他买来的那碗粥,总是这样,在她最需要的时候,用一种不张扬的方式,递来恰到好处的温暖。
“谢谢。”她接过牛奶,指尖碰到他的指腹,这次没有像上次那样慌忙缩回。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上来,驱散了熬夜带来的寒意。
“在看什么?”朴在宇的目光落在她的笔记本上,上面除了韩文标注,还有几行潦草的中文,像是突然迸发的灵感。
“刚才拍的那个镜头,总觉得女主角的台词少了点东西。”梁清越下意识地把笔记本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看这里,她看着男主离开的背影,原来写的是‘再见’,但我觉得……好像不够。”
朴在宇凑近了些,鼻尖几乎要碰到书页。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混合着纸张的油墨味,形成一种很干净的气息。他认真地看着那几行字,又抬头看了看监视器里回放的画面——女主角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手还停留在门把上,背影单薄得像片叶子。
“是不够。”他沉吟了片刻,轻声说,“‘再见’太轻了,像在说一件很平常的事。但她的表情……明明是舍不得的。”
梁清越眼睛亮了一下:“你也觉得?”
“嗯。”朴在宇点点头,指着画面里女主角微微颤抖的肩膀,“这里,她的肩膀在抖,说明她在忍。也许……不用说再见。”
“不用说?”
“嗯。”朴在宇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有时候不说,比说出来更让人难过。就站在那里,看着他走,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好像这样就能把时间留住一样。”
梁清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她想起自己写《蒲公英》结局时,女主角在机场送男主角离开,也是什么都没说,只是站在安检口,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人群里。当时编辑说这里太闷了,让她加点台词,可她固执地没改。原来,有人能懂这种“不说”里藏着的千言万语。
她低下头,在笔记本上划掉“再见”两个字,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省略号。笔尖落下的瞬间,心里忽然一片通透。
“谢谢你,在宇xi。”她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你总能说到点子上。”
“是怒那写的人物太鲜活了。”朴在宇被她笑得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我只是……刚好懂她在想什么。”
这时金志勋喊了一声“清越怒那”,梁清越应了一声,只好把笔记本合上:“我先过去了。”
“去吧。”朴在宇看着她快步走回人群,手里还紧紧攥着那瓶牛奶,心里像被阳光晒过一样,暖烘烘的。
他没再离开,就在片场找了个角落的椅子坐下。看着梁清越和团队一遍遍磨合镜头,看着她为了一个道具的摆放位置和场务反复沟通,看着她偶尔停下来,对着窗外发一会儿呆,然后又立刻投入工作。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片场的灯光显得愈发明亮。直到金志勋宣布“今天收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梁清越才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靠在墙上,长长地舒了口气。
朴在宇站起身,走过去的时候,她正闭着眼睛揉太阳穴,眉头还微微蹙着。
“结束了?”他问。
梁清越睁开眼,看到是他,笑了笑,带着点疲惫:“嗯,结束了。今天谢谢你,不仅送了吃的,还帮我想了台词。”
“举手之劳。”朴在宇看着她眼底的红血丝,“现在……可以请你吃饭了吗?”
梁清越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之前说过要请他吃饭的事,脸上顿时有点发烫:“抱歉啊,这阵子太忙了,把这事给忘了……”
“没关系,我知道你忙。”朴在宇笑得很坦荡,“现在不忙了吧?我知道附近有家参鸡汤,味道很正宗,而且很补,适合熬夜之后吃。”
看着他期待的眼神,梁清越实在没法拒绝。她点了点头:“好啊,不过得等我先把东西收拾一下。”
“我帮你。”
朴在宇说着,就主动拿起她放在地上的背包,又帮她把散落在桌上的剧本和笔记本整理好。他的动作很利落,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握着笔的时候,指腹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梁清越看着他低头整理东西的样子,心里忽然想起他在她的草稿本上看到那些片段时的表情,脸颊又开始发烫。
两人并肩走出实训基地的时候,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校园。路边的路灯次第亮起,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秋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打着旋儿落在脚边。
“其实,我以前不太喜欢写剧本。”梁清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我觉得小说更自由,可以把心里所有的想法都写出来,不用考虑镜头,不用考虑演员。但这次合作,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朴在宇侧过头看她。
“看到自己写的故事被搬上屏幕,看到演员用表情和动作把那些文字里的情绪表达出来,感觉很奇妙。”梁清越笑了笑,“就像……自己的孩子长大了一样。”
“那以后可以多试试。”朴在宇说,“我觉得怒那很有天赋。”
“你又知道了?”梁清越挑眉看他,语气里带着点玩笑的意味。
“当然知道。”朴在宇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她,“从在你草稿本上看到第一句话开始,我就知道了。”
他的眼神很亮,像落满了星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梁清越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连忙移开视线,往前走了两步:“快走啦,不是说要去吃参鸡汤吗?再不去人家该关门了。”
朴在宇看着她微红的耳根,嘴角忍不住弯了起来,快步跟了上去。
那家参鸡汤店果然没让人失望。小小的店面,暖黄的灯光,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鸡汤香味。老板是个和善的阿姨,看到他们进来,笑着用韩语打招呼。
朴在宇熟门熟路地报了菜名,又特意跟老板说要少放辣椒。梁清越看着他,好奇地问:“你经常来这里?”
“嗯,以前跟志勋他们来过几次。”朴在宇说,“他家的参鸡汤是用糯米和人参炖的,很滋补,熬夜之后吃最好了。”
很快,两只冒着热气的参鸡汤端了上来。金黄的汤面上飘着几粒葱花,鸡肉炖得软烂,轻轻一抿就脱骨。梁清越喝了一口汤,暖意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连日来的疲惫仿佛都被这碗汤治愈了。
“好吃吗?”朴在宇看着她满足的样子,眼睛里满是笑意。
“嗯,很好吃。”梁清越用力点头,“比学校食堂的好吃多了。”
朴在宇被她逗笑了:“那以后想吃了,可以再来。”
“好啊。”梁清越随口应着,忽然意识到这话有点太熟稔了,脸颊又有点发烫,赶紧低下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碗里的鸡肉。
两人一边吃,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聊学校的趣事,聊首尔的天气,聊彼此喜欢的电影。梁清越发现,朴在宇虽然学的是金融,却对艺术有着很敏锐的感知力,他聊起黑泽明的电影时,眼睛里闪烁着和聊起《蒲公英》时一样的光芒。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一点。”梁清越忍不住说。
“哪有。”朴在宇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刚好对这些感兴趣而已。以前练游泳的时候,教练总说我心思太活,静不下来。后来受伤了,不能再练,就只好把精力放在别的地方了。”
“游泳……一定很辛苦吧?”梁清越想起他发的那张旧照片,少年站在泳池边,眼神桀骜,浑身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还好,习惯了就不觉得了。”朴在宇说得轻描淡写,“每天天不亮就起来训练,水里泡十几个小时,累到倒头就睡。那时候觉得,能站在领奖台上,什么都值了。”
“那……受伤的时候,很难过吧?”
朴在宇沉默了一下,然后笑了笑:“肯定难过啊。那段时间,天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想见人。后来我妹妹跟我说,人生又不是只有一条赛道,换条路走,说不定能看到不一样的风景。”
他抬起头,看着梁清越,眼神明亮:“现在想想,她说得对。如果不是因为受伤,我可能不会来韩国,也不会……遇见你。”
最后那句话说得很轻,像一阵风拂过水面,却在梁清越心里漾起了圈圈涟漪。她的心跳莫名快了几拍,不敢再看他的眼睛,只好低下头,假装在喝汤。
店里的音乐换成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和着窗外的风声,有种格外温馨的氛围。梁清越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碗沿划着圈,心里乱乱的。她知道自己对这个比她小几岁的少年,有着不一样的感觉。不是单纯的朋友,也不是简单的“弟弟”,而是一种更复杂、更微妙的情愫。
可她又有点害怕。她比他大,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有着不同的文化背景和人生轨迹。她不知道这份因为文字和误会产生的缘分,能走多远。
“对了,”朴在宇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你借给我的那几本书,我都看完了。”
“哦?”梁清越抬起头,暂时把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有什么想法吗?”
“很多想法。”朴在宇眼睛亮了起来,“尤其是最后那本《夏夜晚风》,女主角在海边对着月亮说话那段,我看了好几遍。”
“那段啊……”梁清越笑了笑,“其实是我去年夏天去海边写生的时候写的。晚上坐在沙滩上,看着月亮,忽然就有了灵感。”
“难怪那么有画面感。”朴在宇说,“我好像能看到她坐在沙滩上,海浪拍打着礁石,月光洒在她身上,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他顿了顿,看着梁清越的眼睛,认真地说:“怒那,你的文字里,总有种很温柔的力量。即使写的是悲伤的故事,也让人觉得,生活还有希望。”
梁清越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这是第一次,有人用“温柔的力量”来形容她的文字。以前的读者,大多会说她的故事“虐心”“催泪”,很少有人能看到她藏在悲伤背后的,对生活的热爱和期待。
“谢谢你,在宇。”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是我该谢谢你才对。”朴在宇笑了笑,“谢谢你写了那么多好故事,也谢谢你……愿意把它们分享给我。”
吃完晚饭,朴在宇坚持要送梁清越回家。两人并肩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影子被路灯拉得忽长忽短。秋风吹过,梁清越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朴在宇很自然地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上。
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很干净,很安心。梁清越愣了一下,想把外套还给他,却被他按住了手。
“穿着吧,晚上风大。”他的指尖温热,轻轻覆在她的手背上,“我火力壮,不怕冷。”
他的手很大,很温暖,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传过来,让梁清越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她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谢谢”,不敢再看他。
走到公寓楼下,梁清越停下脚步,把外套脱下来递给他:“谢谢你送我回来,也谢谢你的晚餐。”
“不客气。”朴在宇接过外套,却没有立刻穿上,而是看着她,眼神里带着点犹豫,又带着点期待,“怒那,下次……下次有时间的话,我可以请你去看画展吗?最近美术馆有个印象派的特展,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梁清越看着他眼里的光芒,心里那点犹豫和害怕,忽然就被一种莫名的勇气取代了。她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弯起一个浅浅的笑:“好啊。”
朴在宇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点燃了整片星空:“太好了!那我到时候联系你。”
“嗯。”梁清越点点头,转身走进了公寓楼。
走到二楼的时候,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朴在宇还站在楼下,见她回头,立刻朝她挥了挥手,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路灯的光芒落在他身上,给了他一层温柔的光晕,像个小王子。
梁清越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赶紧转过身,快步跑回了家。
关上门,靠在门后,她才发现自己的脸颊烫得厉害。她抬手摸了摸,指尖都带着点颤抖。刚才朴在宇的眼神,他的笑容,他掌心的温度,还有他披在她肩上的外套的味道,像电影片段一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放。
她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角往下看。朴在宇已经离开了,只有路灯还亮着,在地上投下一片温暖的光。
梁清越的嘴角忍不住向上弯了弯。她想,或许她可以勇敢一点。或许,这个在异国他乡偶然闯入她生活的少年,真的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不一样的风景。
她拿起手机,点开和朴在宇的聊天框,输入了一行字:“晚安,在宇。”想了想,又加上了一个微笑的表情,才按下发送键。
很快,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朴在宇的回复:“晚安,怒那。做个好梦。”后面跟着一个星星的表情。
梁清越看着那个星星表情,笑了。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洒进来,落在她的草稿本上,那上面,还有她今天在片场写下的那个省略号。
她忽然觉得,有些没说出口的话,或许比说出来,更有温度。就像她和朴在宇之间,那些悄然滋生的情愫,不用刻意去定义,也能感受到它在慢慢发酵,慢慢升温。
这个秋天的夜晚,似乎比往常更温柔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