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局审讯室的空气，像被注入了一吨铅块，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惨白的灯光下，付明远端坐在冰冷的铁椅上。深灰色的羊绒开衫熨帖平整，银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退休检察官的威严与法学专家的理性，在他身上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壁垒。
张颖和另一位资深审讯员坐在他对面。桌上的笔录本一片空白，录音设备闪烁着冰冷的红光。空气凝滞，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微弱的嘶嘶声。
“付先生，”张颖调整了一下呼吸，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关于吴桐，以及他供述中提到的‘曼陀罗’、‘花圃’、清除名单这些信息，您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吗？” 她避开了直接指控，试图寻找对话的切入点。
付明远微微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扫过张颖，像在审视一份不够严谨的法律文书。“吴桐？”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的醇厚和不容置疑的清晰度，“一个在植物学上有些天赋，但在社会认知和心理健康方面存在明显偏差的年轻人。我认识他，仅限于对他盆景艺术的欣赏，以及…对他某些偏激世界观感到惋惜的交流。”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挑选最精确的词汇，“至于他口中那些充满幻想色彩的组织名称和所谓的‘供述’，我认为，这更符合一个长期沉浸于个人臆想、又遭遇现实挫折后产生的被害妄想与夸大倾向的表现。这在犯罪心理学上，并非罕见案例。”
他侃侃而谈，将吴桐的供词完全归咎于精神问题，逻辑链条看似无懈可击。
“那么，”审讯员插入，语气加重，“那幅云雾山景油画呢？那只独一无二的绿松石银烟盒呢？吴桐描述的背景细节，与您的私人收藏高度吻合，这难道也是巧合和妄想？”
付明远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悲悯的弧度。“警官，世界上存在巧合。一幅画，一件器物，被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间、空间看到，并留下印象，这本身并不构成因果关联。吴桐曾到过我的书房，或许在某个瞬间瞥见了这些物品，这完全可能。至于他为何在所谓的‘供述’中提及…或许是他潜意识里试图为自己的幻想寻找一个现实的锚点，一个他曾经接触过、又具备一定社会地位的‘权威’形象作为投射对象。这很可悲，但也…情有可原。”他轻轻摇头，将吴桐塑造成一个可悲的、将幻想投射于他的精神障碍者，彻底割裂了与自己的实质性关联。
张颖感到一阵无力。对方就像一块打磨光滑的花岗岩，每一句回应都滴水不漏，用专业的术语和冷静的逻辑构建着防御工事，将警方的质疑巧妙地化解于无形。
“失望？您对现有司法体系是否有过失望？”审讯员换了个方向，试图触碰他的理念核心，“对‘逃脱法律制裁’的现象，您是否表达过愤懑？这些理念，是否被吴桐利用了？”
付明远身体微微后靠，双手交叉置于桌面，姿态放松却充满掌控感。“作为一名毕生研习、实践并致力于完善法律体系的法律人，”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庄重，“我对法律的敬畏从未改变。法律的滞后性、执行过程中的漏洞，以及个别司法人员素质导致的偏差，这些都是客观存在、需要正视和改善的问题。探讨这些问题，是每一个有责任感的法律从业者的义务！这种探讨，是公开的、理性的、建设性的！”他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如同出鞘的法槌，直指审讯员，“这与煽动犯罪、教唆谋杀，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回事！吴桐如何解读、如何扭曲我的观点，那是他个人认知障碍和犯罪行为的问题，与我付明远何干？”
他再次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并站在道德和专业的制高点上，反过来质问警方的指控逻辑。
审讯陷入彻底的泥沼。每一次提问，都被付明远用更严谨的法律术语、更精密的逻辑推演、以及对吴桐“精神问题”的反复强调，挡了回来。他甚至引用了几个著名的精神鉴定案例和刑法中关于教唆犯罪的构成要件，来佐证自己的“无辜”和警方的“方向错误”。单向玻璃后面，林钰的指关节捏得发白，太阳穴突突直跳。看着付明远那张平静、理性、甚至带着一丝学术探讨般从容的脸，一股被愚弄和蔑视的怒火在她胸腔里熊熊燃烧！这个老狐狸！他熟悉法律的每一条缝隙，甚至比警方更清楚如何利用这些缝隙来规避惩罚！他那份隐藏在理性外表下的狂妄，比任何嚣张的罪犯都更令人愤怒！
就在这时，付明远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单向玻璃的方向，仿佛能穿透那层玻璃，看到外面站着的林钰。他端起桌上的纸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水，然后，用那种讨论学术问题般的平静口吻，抛出了一个看似无关，却如同毒刺般的问题：
“说起来，林钰队长…最近还好吗？”他放下纸杯，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我听说，她似乎遇到了一点…意外？办公室的盆栽里发现了危险的物品？真是令人遗憾。我们云港市的治安环境，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令人担忧了？连警局内部的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斟酌词句，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冰冷的针扎进林钰的耳膜：“作为一个老法律人，我不得不说，这种针对执法者的恶性事件，性质极其恶劣。这不仅仅是对林队长个人的威胁，更是对整个法律尊严和司法秩序的挑衅。林队长作为重案组的负责人，压力一定很大吧？既要追查像陈国栋、王大柱这样扑朔迷离的案子，还要时刻提防来自暗处的冷箭…真是辛苦。不知道…她是否考虑过，这枚危险的‘意外’，是否与她正在调查的某些…过于执着的方向有关？毕竟，有些深渊，凝视得太久，也可能被深渊吞噬。”
付明远的话语，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表面上是在关心林钰的安危，是在谴责针对警察的犯罪，是在担忧治安环境！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赤裸裸的暗示、嘲讽和威胁！他在暗示林钰的调查方向是错误的，是危险的，是在“凝视深渊”！他在暗示那枚毒针，就是对她“过于执着”的警告！他甚至将警局内部出现危险物品，轻描淡写地归咎于“治安环境恶化”，无形中在质疑警方的能力和林钰的领导！
“砰！”
一声闷响在单向玻璃外的观察室响起！
林钰再也控制不住，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坚硬的墙壁纹丝不动，她指关节瞬间破皮，渗出血丝。剧烈的疼痛却远不及心头的怒火灼烧！付明远那副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用法律和理性作为武器，肆无忌惮地挑衅和嘲讽警方的嘴脸，彻底点燃了她的逆鳞！
“老狐狸！”林钰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微微颤抖，眼中燃烧着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火焰，“你以为你懂法律，就能玩弄法律？！你以为你藏得深，我就揪不出你的狐狸尾巴？！”
她猛地转身，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猎豹，带着一股凛冽的杀气冲回重案一组办公室。门被她“砰”地一声甩上，巨大的声响让埋头工作的张颖、老黄等人都吓了一跳。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到了林钰手上流血的指关节和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狂暴的怒火。
“头儿…”张颖担忧地开口。
林钰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那里还放着寒凌熙带来的关于毒针的检测报告——针尖淬取的是夹竹桃毒素（Oleandrin），尾部有夹竹桃微缩刻印和字母“M”。
她一把抓起那份报告，手指用力之大，几乎要将纸张捏碎！付明远那张平静而狂妄的脸，和他那些充满威胁暗示的话语，在她脑中反复回响。
“查！”林钰的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和滔天的怒意，响彻整个办公室，“给我往死里查付明远！查他过去十年经手过的每一个案子！查他退休后参与的每一次立法咨询、专家论证！查他所有的银行流水、通讯记录、社交活动！查他家里有没有老鼠洞！查他每天倒的垃圾里有没有可疑的纸屑！”
她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队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破釜沉舟的狠劲：“他不是自诩懂法吗？不是觉得我们抓不住他把柄吗？好！我们就用最笨的办法！用证据堆死他！用他自以为熟悉的法律条文把他钉死！他不是提到了柳蔓的‘云间艺廊’吗？查！给我查清楚付明远和柳蔓在那次晚宴上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查清柳蔓的底细！她那个‘馨蕊基金会’，每一分钱的来龙去脉都给我翻出来！”
“他不是狂吗？”林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狠戾，“我就让他看看，他懂的那点法律，在铁证如山面前，就是个屁！我要亲手撕下他那张道貌岸然的脸皮！让他知道，玩弄法律的人，终将被法律碾碎！”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林钰粗重的呼吸声和那份被捏得变形的报告发出的轻微声响。老黄默默拿起工具箱，张颖立刻坐回电脑前，手指在键盘上敲出密集如雨的鼓点。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林钰那股被彻底激怒后爆发出的、不惜一切也要将付明远绳之以法的恐怖决心。
寒凌熙静静地站在办公室一角，看着林钰手上渗血的指关节和眼中燃烧的怒焰，又看了看那份被捏皱的毒针报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沉静如深潭，却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更加锐利。磐石虽坚，但怒焰，亦可焚天。标本瓶里看似无懈可击的“曼陀罗”，终于激怒了最不该激怒的猎手。一场围绕证据、法律条文与人性弱点的惨烈攻防，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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