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信宫的玉阶生了凉苔，云栖雪提着食盒走过时，裙裾扫过阶面，带起细碎的声响。已是深秋，檐角的铜铃被风拂得哀鸣，像极了多年前那个同样萧索的午后。
食盒里是一碟蜜渍金橘，纪与安从前最爱吃的。
她站在偏殿的门帘外，听见里面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夹杂着太监惶恐的求饶声。“废物！连盏茶都端不稳，留着何用？”男人的声音低沉，却淬着冰，每一个字都像往人身上扎的针。
云栖雪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食盒冰凉的边缘。
五年了，那个曾经缩在宫墙角落，被宫人推搡欺凌，只会睁着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她的少年，早已长成了这大靖朝说一不二的帝王。
门帘被一个小太监匆匆掀开，见了她，先是一愣，随即慌忙行礼：“云姑娘。”
里面的动静戛然而止。
云栖雪迈步进去，殿内一片狼藉。青瓷茶盏碎了一地，茶水溅湿了明黄色的龙袍下摆。纪与安背对着她，负手站在窗前，玄色的发带随着他微不可察的动作轻轻晃动。
“陛下。”她轻声唤道，将食盒放在旁边的矮几上，“臣妾做了些蜜橘。”
他转过身来。
龙袍上的金线在昏暗的光线下流淌着冷光，衬得他面容愈发俊朗，却也愈发疏离。那双眼睛曾盛满了依赖与信任，如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沉潭，偶尔翻涌的情绪，是旁人看不懂的喜怒。
“你倒还记得。”他语气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般的专注，“朕还以为，云姑娘在这宫里住久了，早忘了从前的事。”
云栖雪心口微涩。
她是南楚送来的质子，十五岁入宫，恰逢纪与安被构陷，生母失势，成了宫里人人可欺的皇子。那时她护着他，给他送吃的，替他挡下那些明枪暗箭，不是因为什么情意，只是同病相怜。
后来他一步步登上高位，她依旧是那个身不由己的质子。
“不敢忘。”她垂下眼睫，“陛下的事，臣妾不敢忘。”
纪与安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比从前高了许多，身形挺拔如松，压迫感十足。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颊，带着微凉的触感。“不敢？”他轻笑一声，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云栖雪，你何时怕过朕？”
她身体微僵，却没躲开。
他的指尖滑到她的下颌，微微用力抬起，迫使她与他对视。“看着朕。”他命令道，声音低沉，“你说，朕现在若是杀了方才那不长眼的东西，你会不会像从前那样，挡在朕面前？”
云栖雪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记得有一次，一个管事太监要打纪与安，是她扑过去挡在他身前，被那太监的拂尘扫破了额头。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她却死死地盯着对方，一字一句道：“他是皇子，你们敢动手？”
那时的纪与安，在她身后，紧紧攥着她的衣角，浑身都在发抖。
“陛下如今是天子。”她定了定神，迎上他的目光，“自有国法处置，何须亲自动手。”
纪与安的眼神暗了暗，猛地松开手。云栖雪踉跄了一下，稳住身形时，见他已转身坐回榻上，拿起一颗蜜橘，慢条斯理地剥着。
“丞相的女儿，明日入宫。”他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明若心，你该听过。”
云栖雪指尖一颤。
明若心，丞相明珠，才貌双全，更重要的是，她是朝臣们属意的皇后人选。
“臣妾听说过。”她低声道，“恭喜陛下。”
他抬眼看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恭喜？云栖雪，你就这么想让朕立别人为后？”
她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是帝王，三宫六院是常态，她一个质子，又有什么资格置喙。
“退下吧。”他挥了挥手，重新将注意力放在那颗蜜橘上，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云栖雪福了福身，转身离开。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在身后说：“明日的宫宴，穿那件月白的裙子。”
她脚步一顿，应了声“是”，掀帘而出。
殿外的风更冷了，吹得她鬓边的碎发乱舞。廊下的阴影里，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过，云栖雪知道，那是纪与安的暗卫，无白。
这个名字是纪与安取的，意思是，他的影子，从无颜色，亦无声音。
无白的存在，像一个提醒，提醒着她，纪与安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她保护的少年。他如今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也拥有了最锋利的爪牙。
而她，依旧是那个被困在这座金碧辉煌牢笼里的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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