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吐出最后一口烟蒂时,海平面正把落日咬得只剩一弯血痕。他掐灭烟头的动作顿了顿——那枚烟头坠海的瞬间,本该泛起涟漪的海面却像凝固的墨汁,只无声地吞噬了橘红色的火星。
“陈哥,你看那鱼群信号。”驾驶舱里的小王突然喊他,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老陈揉了揉眼睛走过去。雷达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绿点正以违背洋流规律的速度聚集,像一群被无形引力捕捉的萤火虫,在船尾三海里处形成一个不断收缩的漩涡。作为三十年的老渔民,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鱼群轨迹,仿佛海底有张巨口正在缓缓闭合。
“收网返航。”老陈的喉结动了动,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总觉得今天的海不对劲,风平浪静得像块裹尸布,连咸腥味里都掺着股若有若无的铁锈味。
渔网刚起了一半,天突然暗了。不是日落的渐变,而是像有人猛地拉上了黑幕,连星光都被掐灭在云层里。船身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小王尖叫着被甩到舱壁上,额头撞出的血珠在昏暗里划出弧线。
“是暗流!”老陈抓住摇晃的舵盘,试图稳住方向,但船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正朝着雷达上那个绿点漩涡冲去。更恐怖的是,他听见船底传来沉闷的刮擦声,不是礁石碰撞的脆响,而是某种带着黏液的东西正缓慢地蹭过钢板,像蛇爬过皮肤。
“陈哥!水里有东西!”小王突然指向船舷,声音抖得不成调。
老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黑暗里的海面正泛起诡异的磷光,不是均匀的一片,而是无数细碎的光点在移动,像散落在水里的星星突然有了生命。那些光点组成的轮廓越来越清晰,是一群首尾相连的鱼,可它们的眼睛是空洞的白色,身体僵硬地摆动着,仿佛被线操控的木偶。
更让人毛骨悚然的是,鱼群移动的轨迹正在水面上拼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救”。
小王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老陈回头时只看到他半个身子已经探出船舷,一只苍白浮肿的手正从水里伸出来,死死扣住他的脚踝。那只手的皮肤像泡发的海带,指缝里还缠着几根水草,指甲缝里嵌着暗褐色的淤泥。
“放手!”老陈抄起旁边的铁锚杆砸下去,那只手却像没有神经的肉块,只是微微一颤,反而拽得更紧了。小王的身体被一点点拖向水面,他张大嘴巴想喊,却只吐出一串带着泡沫的血沫——水面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堵住他的口鼻。
老陈扑过去抓住小王的胳膊,掌心触到的皮肤冰凉刺骨,像是刚从冰窖里捞出来。就在这时,他看见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的东西:破掉的救生衣、生锈的鱼钩、还有半只穿着胶鞋的脚,脚踝处的皮肉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青紫色,像是被什么东西从骨头上硬生生撕下来的。
小王的惨叫声戛然而止,整个人猛地被拽进水里,只留下一圈迅速扩散的血晕。老陈趴在船舷上往下看,海水漆黑如墨,只有那些白色的鱼眼还在水面上浮动,此刻它们不再组成“救”字,而是排成了一条直线,朝着船底的方向缓缓移动。
船身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像是被什么巨大的东西从下方狠狠撞了一下。老陈被甩到甲板上,额头磕在栏杆上,眼前瞬间炸开一片金星。他挣扎着爬起来,看见船底的钢板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几道裂缝里渗出墨绿色的海水,带着一股浓烈的腐臭味,像是腐烂了很久的海藻混合着尸体的味道。
“咚咚咚。”
沉闷的敲击声从船底传来,一下,又一下,节奏缓慢而均匀,像是有人在用拳头从内部捶打钢板。老陈的心脏跟着那节奏狂跳,他知道那不是小王——小王已经死了,死在了这片突然变得诡异的海里。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驾驶舱,想启动发动机逃离这里,却发现仪表盘上所有的指针都在疯狂转动,屏幕上的鱼群信号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密密麻麻的红色波纹,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里盯着他。
“咚咚。”
敲击声越来越响,船底的裂缝越来越大,墨绿色的海水开始漫上甲板。老陈突然想起三十年前爷爷说过的话:南海深处有片“忘归海”,进去的船没有能出来的,渔民们说那是海神在收祭品,祭品不够,就会自己来拿。
他抓起救生衣套在身上,刚想跳海,却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张熟悉的脸——是小王,他的眼睛瞪得滚圆,嘴巴大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呼喊。可他的身体明明已经被拽进水里了,这张脸是从哪里来的?
更诡异的是,小王的脸正在以一种违背物理规律的方式扭曲,皮肤像融化的蜡一样往下淌,露出下面青黑色的肌肉和白色的骨头。那些白色的鱼眼此刻聚集在他的脸周围,像是在围观一场盛大的仪式。
“陈哥……”
一个模糊的声音从水面上传来,像是小王,又像是无数个声音叠加在一起,带着水的湿冷和某种黏腻的质感。老陈猛地后退一步,撞在驾驶舱的门上,门“吱呀”一声开了,他看见里面的无线电正在自动播放着什么,沙沙的电流声里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呼救:“……救……我们在北纬21度……船底有东西……它在敲……”
那是三天前失踪的“渔运三号”发出的求救信号,海事局说他们已经失联,搜救队找了两天都没找到任何踪迹。可现在,这段信号却突然出现在他的无线电里,那些呼救声里,老陈甚至能听出渔运三号船长老李的声音,还有他儿子小李的声音——小李去年刚结婚,孩子才刚满周岁。
敲击声突然停了。
老陈屏住呼吸,侧耳倾听,甲板上只剩下海水滴落的声音,还有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他慢慢靠近驾驶舱的窗户,往外看,那些白色的鱼眼已经消失了,水面恢复了诡异的平静,只有小王那张正在融化的脸还在漂浮着,此刻已经完全看不出人形,只剩下一团模糊的血肉,在水面上缓缓旋转。
突然,那团血肉猛地沉了下去,水面上泛起一圈细小的涟漪。老陈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知道,那个在船底敲击的东西,要出来了。
船底的钢板终于承受不住压力,“哐当”一声裂开一个大洞。老陈看见一只巨大的触手从洞里伸了出来,表面覆盖着墨绿色的黏液,上面布满了吸盘,每个吸盘里都嵌着细碎的骨头和破烂的布料,像是无数个被它吞噬的生命留下的痕迹。
触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猛地砸向驾驶舱的窗户。玻璃瞬间碎裂,老陈下意识地用胳膊去挡,却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扫中,整个人飞出驾驶舱,重重地摔在甲板上。他感觉肋骨断了几根,嘴里涌上一股铁锈味,视线开始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看见更多的触手从船底涌出来,像无数条贪婪的蛇,缠绕住整个船身。他还听见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风声,又像是无数人在同时低语,那些声音里夹杂着熟悉的名字——有小王的,有渔运三号船长老李的,还有三十年前爷爷失踪前,最后一次在无线电里喊他的声音。
“忘归……忘归……”
原来爷爷说的是真的。这片海不是在收祭品,它是在收集记忆。所有在这里死去的人,他们的声音,他们的恐惧,都会被永远困在这片海里,成为引诱下一个猎物的诱饵。
老陈的意识渐渐沉入黑暗,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轻飘飘的,像是要融入这片冰冷的海水里。他最后看到的,是水面上映出的自己的脸,眼睛变成了空洞的白色,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和那些漂浮的鱼眼,一模一样。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海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昨晚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只有那艘破旧的渔船还在海面上漂浮着,甲板上空无一人,只有几只海鸟落在栏杆上,低头啄食着什么暗红色的东西。
远处的海平面上,又一艘渔船正在朝着这片海域驶来,船上的渔民们兴奋地看着雷达屏幕,那里显示着一个异常密集的鱼群信号,像是上帝赐予的礼物,在平静的海面上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船底,传来了第一声沉闷的敲击声。
“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