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玉痕

浓稠的黑暗像陈年的淤血，沉甸甸地压在逢遇的胸口。

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只换来肺腑深处一阵更尖锐的撕裂，仿佛有无数生锈的钩子在里面翻搅，要把她的灵魂从这具破败的躯壳里硬生生扯出来。氧气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每一次濒死的吸气，都只灌入一片虚无的冰凉。

粘稠的窒息感猛然一松，如同被连根拔起的浮萍，随即又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狠狠掼入另一个世界。

刺耳的金属刮擦声、钝器砸碎骨头的闷响、濒死野兽般的凄厉哀嚎……这些声音混杂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粗暴地塞满了逢遇新生的感官。她猛地睁开眼，撞入视线的景象让她瞬间窒息。

这不是医院冰冷的白墙，也不是家中熟悉的药味。

这里是地狱的门厅。

她趴伏在冰冷的青石地上，身下黏腻一片，是尚未凝结的、温热的血泊。

眼前，一尊彩绘的山神像地俯视着人间炼狱，山神首却被削去半边，露出里面粗糙的草泥骨架，空洞的眼窝里似乎也淌着血泪。

供案倾颓，香烛滚落一地，琉璃盏的碎片在她手边闪着冰冷锐利的光——正是这具身体的原主，那个因打碎长姐琉璃盏而被罚来钟灵寺祈福的逢家庶出二女，最后的记忆残片。

“杀！一个不留！财帛女人，都是我们的！”狂暴的吼声震得残破的窗棂嗡嗡作响。

一个穿着破烂皮甲、满脸横肉的暴徒，正狞笑着将手中卷刃的环首刀从一个老人胸口拔出。老人枯瘦的身体软软倒下，浑浊的眼睛恰好对上逢遇惊恐的视线。

另一个暴徒揪住一个年轻男子的头发，雪亮的短戈轻易地割开了少年纤细的脖颈，热血喷溅，有几滴温热地落在逢遇脸上。

这些暴徒形同匪类，显然是趁乱劫掠的散兵游勇，并非真正反抗暴秦的核心义军。

胃里翻江倒海，极度的恐惧却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连一声尖叫都发不出来。

她本能地蜷缩，试图把自己藏进那片狼藉的供案阴影里。然而，腿上一阵钻心的剧痛让她几乎昏厥。

低头看去，左腿外侧，一道深可见骨的刀口正汩汩地冒着血，浸透了粗麻的裙裾，那是刚才混乱中被流矢般的刀锋扫过留下的印记。胸口也闷痛难当，低头一瞥，衣襟上赫然一道破口，渗出的鲜血已将那处布料染成暗红。

混乱的脚步逼近，刀锋破空的声音就在头顶！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逢遇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旁边一滚，撞翻了半截燃着的残烛。那暴徒一刀砍空，劈在青石地上，火星四溅。他似乎愣了一下，随即被另一处更大的骚动吸引，咒骂着冲了过去。

逃！必须逃出去！

这个念头像烧红的烙铁，烫穿了恐惧的冰壳。

逢遇咬紧牙关，指甲深深抠进冰冷的地砖缝隙里，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用尽全身力气，朝着洞开的、染满血污的寺门爬去。

每一次挪动，腿上的伤口都在摩擦粗糙的地面，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胸口的闷痛也如影随形，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的伤。她身后，留下一条蜿蜒刺目的血痕，混合着尘土与绝望。

寺外，是更大的混乱。昔日清净的庭院已成修罗场。僧侣的尸体横七竖八，暴徒们狂笑着追逐奔逃的香客，抢夺财物，点燃经幡。浓烟滚滚，呛得人睁不开眼。

逢遇不敢看，不敢停。她唯一的念头就是爬出这座地狱。她用双手扒着门槛，用尽全身力气把自己拖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滚下几级石阶，重重摔在寺庙外的泥地上。

山门外，景象更加骇人。

狭窄的山道上挤满了逃难的人群，像被捣毁蚁穴的蚂蚁，黑压压一片，哭喊声、咒骂声、推搡踩踏声震耳欲聋。

人们拖家带口，背着仅有的家当，惊恐万状地向山下涌去。

牛车倾覆，包裹散落，无人理会。一个抱着婴儿的妇人被撞倒，怀里的孩子飞了出去，瞬间淹没在无数双奔逃的脚下，只留下妇人撕心裂肺的哭嚎，随即也被汹涌的人潮吞没。

“救命……救救我……”逢遇的声音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刚一出口就被巨大的喧嚣吞噬。

她努力抬起头，望向一张张因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孔，伸出沾满血污和泥土的手。

“求求你们……带带我……”她对着一个推着独轮车、车上堆满杂物的老汉哀求。

老汉浑浊的眼睛扫过她腿上的伤口和胸前的血迹，像被烙铁烫到般猛地别开脸，脚步更快，几乎是跑了起来，独轮车吱呀作响，碾过散落的杂物，头也不回地汇入逃命的洪流。

“帮帮我……”她试图抓住一个壮年男子的裤脚。

那男子一脚踢开她的手，眼神凶狠而麻木：“滚开！晦气！别挡道！”他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只顾自己逃命。

绝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过逢遇的心脏。

她看到人们的眼神，那里面只有对死亡的恐惧、对拖累的厌弃，唯独没有一丝怜悯。

她的血，她的伤，她的哀求，在乱世的洪流面前，轻贱如蝼蚁，是必须被甩脱的累赘。

腿上的剧痛和失血的眩晕越来越强烈，视线开始模糊、摇晃。

身后，钟灵寺的火焰越烧越高，黑烟遮蔽了半片天空，寺庙方向传来的喊杀声和狂笑越来越近。她知道，自己爬不动了。也许下一刻，暴徒的刀锋就会追上她，或者被混乱的人潮践踏成泥。

也好……反正……终究是要死的……只是没想到，换了个地方，换了个死法……依然这样痛……这样狼狈……

意识像风中残烛，摇摇欲坠。就在那点微光即将彻底熄灭的瞬间，汹涌污浊的人潮里，突兀地出现了一抹颜色。

一抹极其干净、极其沉静的青色。

它像一片无意间飘落浊世的青玉叶子，逆着混乱奔逃的方向，不疾不徐地移动着。所过之处，狂乱的人潮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轻轻拨开，竟自动为他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逢遇涣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青色吸引。

其一·青玉痕

寒潭映世古松青，玉簪凝霜鬓边横。

浊世血污独不染，逆流人海似孤鸿。

冷香驱散修罗气，残躯托起似瓷轻。

钟灵寺外惊鸿瞥，已是轮回第几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