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越来越近,近到她终于看清那是一个穿着青色长袍的男人。
他的身形颀长挺拔,衣料是极好的细麻或丝帛,行走间衣袂如水般流动,不染半点尘埃泥泞。
他有着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细长而轮廓分明,颧骨微隆,鼻梁挺直如削。最摄人的是那双眼睛,形状是温润的杏眼,瞳仁却异常清亮,像深秋雨后倒映着天空的寒潭,澄澈得能映出世间万物,却又深不见底,蕴着一种阅尽千帆的疏离与淡泊。
薄薄的嘴唇,此刻更是抿成一条淡漠的直线。
额前两缕乌黑的发丝被山风吹拂,轻轻拂过他光洁如玉的额角。
发髻间,一枚青玉雕琢的竹节簪在灰暗的天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
他身上的气质极为矛盾。既有读书人的清雅,更多却是遗世独立的疏远,仿佛周遭的杀戮、哭喊、混乱都不过是与他无关的尘埃。
他一步一步走来,步履从容,仿佛踏春而非行走于尸山血海之间。那双清澈却淡漠的眸子,平静地扫过地上的尸体、燃烧的寺庙、奔逃的人群,最终,落在了蜷缩在泥泞血泊中、几乎与尘土融为一体的逢遇身上。
他的目光停顿了。
没有任何表情的变化,那双秋水深潭般的眼睛只是看着她,平静无波。逢遇仰着头,对上那双眼睛,一瞬间竟忘了疼痛和恐惧。那眼神太干净,也太遥远,像是在看一幅与己无关的古画。
然后,他走了过来。没有犹豫,也没有询问。他在她身边蹲下,青色衣袍的下摆拂过泥泞的地面,却奇异地没有沾染污迹。一股极淡、极清冽的气息,像是冬日雪后的松林,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香,驱散了浓郁的血腥味,钻入逢遇的鼻息。
他伸出双手。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而稳定,指甲修剪得异常整洁。一只手轻轻绕过她的后背,另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身体陡然一轻,被他稳稳地抱了起来。他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带着一丝山风般的微凉,却异常坚实。
逢遇下意识地缩了一下,牵动了伤口,痛得倒吸一口冷气,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呻吟。
“忍一忍。”他的声音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四周的喧嚣。
音色清越,像玉石相击,语气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既无怜悯,也无厌烦。
他没有再看她,抱着她,转身,逆着依旧汹涌奔逃的人潮,向着山下走去。
他的步伐依旧平稳从容,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易碎的瓷器,需要这样的小心翼翼。
汹涌的人流在他面前自动分开,又在他身后迅速合拢,将他与怀中染血的少女隔绝在一个奇异的、安静的小小空间里。
逢遇僵硬地靠在他微凉的胸前,隔着几层衣料,能感受到他平稳的心跳,一下,又一下,缓慢而恒定,像亘古不变的钟摆。
腿上的剧痛和胸口的闷痛依旧折磨着她,失血的眩晕感阵阵袭来,但一种奇异的、劫后余生的恍惚攫住了她。她偷偷抬眼,只能看到他线条清晰的下颌,微抿的唇,还有那枚在晃动中偶尔闪过的青玉竹簪。
他是谁?为什么救她?要带她去哪里?
无数疑问在脑海中翻腾,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失血和剧痛消耗了她所有的力气,极度的紧张骤然放松后,沉重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他的怀抱虽然微凉,却有种奇异的安定力量。眼皮越来越重,视野渐渐模糊,最终陷入一片温暖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鼻尖萦绕的,依旧是那股清冽如松雪的气息,她无意识地问:“你是谁?”
……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浮木,一点点被推上海岸。
最先恢复的是听觉,一片死寂。不是医院监护仪单调的滴滴声,也不是家中保姆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是一种空洞的、带着回音的寂静,仿佛置身于巨大的石室。随后,是嗅觉。浓郁的药草味混杂着陈旧的木质和灰尘的气息,钻进鼻腔,带着一种古老而陌生的苦涩。最后,才是沉重的眼皮。
逢遇艰难地掀开眼帘。
光线昏暗。映入眼帘的是深色的、带着繁复雕花的木质承尘(天花板)。身下是硬邦邦的木板床,铺着粗糙的麻布褥子。
她微微侧头,看到的是同样深色的木质墙壁,窗棂紧闭,糊着厚厚的、发黄的桑皮纸,只透进朦胧的光。
这里不是钟灵寺,也不是医院。记忆碎片慢慢拼凑——血腥的寺庙,奔逃的人群,冰冷绝望的泥地,还有……那一抹逆流而来的、沉静的青色。
“醒了?”一个略显沙哑的女声在床边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逢遇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看到一个穿着灰色粗布襦裙、包着头巾的中年妇人,正端着一个粗陶碗站在床边。妇人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有些疲惫,带着几分怯懦和忧虑。
“这是……哪里?”逢遇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得厉害。
“回女公子,”妇人连忙放下陶碗,微微屈身行礼,姿态拘谨,“这里是逢府。您……您伤得很重,在钟灵寺……唉,真是造孽。”妇人眼神闪烁,似乎不敢多说,“是……是一位过路的先生把您送回来的。”
逢遇的心猛地一跳:“那位……穿青衣服的先生?”
“是,是。”妇人连连点头,将粗陶碗递过来,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药汁,“那位先生把您放在府门前就走了。守门的阿福发现的您……您快把这药喝了吧,郎中说您失血过多,又受了惊吓,腿上的伤和胸口的瘀伤都得好好将养。”
“走了?”逢遇下意识地追问,挣扎着想要撑起身体,胸腹间顿时传来一阵闷痛,让她眼前一黑,又重重跌回硬板床上。
“哎哟,女公子您可别乱动!”妇人吓了一跳,赶紧放下碗来扶她,“那位先生放下您就走了,什么话也没留下。奴婢……奴婢也不知道他是谁啊。”妇人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逢遇脑袋微痛。
“我叫宋青,字常青。”
她看着那碗浓黑的药汁,苦涩的气味直冲脑门。
她闭了闭眼,压下翻腾的情绪:“我……睡了多久?”
“快两天了。”妇人低声道,“您一直昏睡不醒,可吓人了。”
两天……他把她送到这所谓的“逢府”门前,就离开了。
“府里……”逢遇环顾这间虽然宽敞但陈设简陋、透着冷清的房间,“其他人呢?”她想起这具身体的身份,一个因打碎琉璃盏而被罚去寺庙的庶出二女。
妇人的脸色更加局促不安,眼神躲闪着:“这……主君、夫人,还有长女公子……前日……前日得到消息,说……说乱兵要打过来了,已经……已经收拾细软,往南边……投奔亲戚去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细不可闻,头也深深埋了下去。
一股寒意瞬间从逢遇的脚底窜上头顶,比失血的虚弱更让她浑身发冷。
偌大的逢府,竟然举家南逃,只留下她这个重伤濒死的“女公子”。
妇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绝望,慌忙补充道:“女公子您别急!府里……府里还有些存粮,郎中也留了药方,奴婢……奴婢会照顾您的!您先把药喝了吧?”
她再次端起药碗,近乎哀求地看着逢遇。
逢遇看着妇人眼中的惶恐和那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沉默了片刻。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心底深处,属于现代逢遇的某种淡漠和属于这具身体原主的某种习以为常的麻木交织在一起。
她只是觉得冷,一种透彻骨髓的冷。她伸出手,接过那碗沉重冰冷的粗陶药碗。
药汁极苦,带着浓重的土腥味,滑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她面无表情,一口一口,将那碗象征着被遗弃的苦涩液体,全部灌了下去。
……
日子在药味和寂静中缓慢地流淌。
妇人是府里唯一留下的老仆,姓李,大家都叫她李媪。
她尽心尽力地照顾着逢遇,每日熬药、换药、送来寡淡的粥食。
腿上的刀伤很深,每次换药都痛得逢遇冷汗淋漓,胸口被刀柄或什么重物撞击留下的瘀伤也时时作痛。
她大部分时间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远处乱兵呼号的隐约声响。
身体在缓慢地恢复,但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李媪每次外出打探消息回来,脸色都更加凝重一分。
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糟,风声鹤唳。终于,在一个阴沉的午后,李媪跌跌撞撞地冲进房间,脸上毫无血色,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女……女公子!不……不好了!乱兵……乱兵进城了!朝……朝咱们这条街来了!”
仿佛为了印证她的话,远处骤然传来惊天动地的喊杀声、哭嚎声、房屋倒塌的巨响。那声音如同汹涌的潮水,迅速由远及近。
逢遇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胸口的闷痛让她眼前发黑,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咬牙,忍着剧痛,试图下床。
“女公子!您别动!”李媪尖叫着扑过来想扶她。
已经来不及了。
沉重的脚步声、粗暴的撞门声、木材碎裂的巨响如同惊雷般在府邸大门处炸开!紧接着是粗野的狂笑和兵刃撞击声!
“杀进去!值钱的都拿走!”
“这府看着不小,肯定有油水!”
“女人!找找有没有娘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