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望瞬间攫住了逢遇和李媪。
李媪吓得瘫软在地,筛糠般抖着。
逢遇反而奇异地冷静下来。她拖着依旧剧痛的伤腿,奋力挪到窗边,透过桑皮纸破损的一角向外望去。
院子里,几个穿着混杂皮甲和布衣、手持染血刀剑的乱兵已经冲了进来,正粗暴地踢开房门,翻箱倒柜。为首的一个壮汉,脸上带着一道狰狞的刀疤,眼神凶狠贪婪。
完了。
逢遇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睛。
这一次,大概真的在劫难逃了。也好,也许死了,就能回去了?回到那间充满消毒水味的病房?这个念头荒谬地闪过。
“这里!这屋里有人!”一个乱兵发现了她们所在的房间,兴奋地大叫着冲了过来,一脚踹开了本就虚掩的房门。
木屑纷飞。
刀疤壮汉狞笑着出现在门口,目光像毒蛇一样扫过瘫软在地的李媪,最后牢牢锁定在窗边脸色惨白、却强撑着站立的逢遇身上。
“哟呵!还真藏了个美人儿!”壮汉眼中爆发出淫邪的光,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这趟没白来!兄弟们,这个归老子了!”
他大步流星地冲进来,蒲扇般的大手径直抓向逢遇的衣襟,浓重的汗臭和血腥味扑面而来。
逢遇瞳孔骤缩,身体因恐惧和虚弱而僵硬,大脑一片空白,连尖叫都发不出。
李媪发出绝望的哀鸣。
就在那只肮脏的手即将触碰到逢遇衣襟的刹那——
一道青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没有任何预兆,也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只是被光线遗忘,此刻才被重新勾勒出来。
依旧是那身不染尘埃的青色深衣,依旧是那张平静淡漠如古玉般的脸。
宋青。
他的出现是如此突兀,以至于那个正欲施暴的刀疤壮汉都猛地顿住了动作,惊愕地回头。
“军师?”壮汉脸上的凶悍瞬间凝固,化作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抓向逢遇的手也僵在半空
军师?
想到秦二世胡亥的暴虐无道,各地烽烟四起反抗苛政,军师的身份也并非不可理解。惊讶只是一闪而过,随即归于平静的接受。
宋青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屋内。
掠过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李媪,掠过僵立当场的刀疤壮汉和他悬在半空的手,最后,落在了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的逢遇身上。
那双清澈的杏眼里,依旧没有波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己无关。
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种清越而平淡的调子,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此女,我认得。”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石头投入死水,让整个房间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刀疤壮汉脸上的凶悍迅速被惊疑不定取代,那只悬在半空、意图不轨的手,讪讪地收了回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军……军师认得她?”
他干巴巴地问,目光在逢遇和宋青之间来回逡巡。
瘫软在地的李媪也忘记了颤抖。
逢遇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什么情绪也没有。
宋青没有理会壮汉的疑问,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逢遇脸上。
“她伤势未愈,于我军无用。”他顿了顿,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实,“放了她,给她留些食水。”
刀疤壮汉的脸颊肌肉抽搐了几下,显然对这个命令极为不甘心。
他贪婪的目光再次扫过逢遇姣好却苍白的脸,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
宋青的目光淡淡地转向他。
没有任何威胁的意味,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那样平静地看着。
然而,壮汉却像是被无形的冰针刺了一下,猛地低下头,所有的凶悍和不满都化作了唯唯诺诺:“是……是,军师!听您的!”
他不敢再看逢遇,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慌忙对身后几个同样惊疑不定的乱兵挥手,“走!去别处搜!这……这里按军师说的办!”
几个乱兵如蒙大赦,跟着刀疤壮汉匆匆退了出去,脚步声远去,留下满室狼藉和更加压抑的死寂。
李媪劫后余生,瘫在地上,只剩下小声地啜泣。
宋青这才迈步走了进来。
他走得很慢,青色衣袍拂过散落在地的杂物,依旧纤尘不染。
他在距离逢遇几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落在她因剧痛和强撑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上,掠过她腿上包扎处渗出的新鲜血迹和苍白的唇色。
“你的伤,”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还需静养。”
他从宽大的袖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素净的青瓷瓶,放在旁边倾倒的矮几上,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习惯性的熟稔,“外敷。”
没有多余的解释,仿佛笃定她会用,或者这动作已做过许多次。
逢遇看着那青瓷瓶,又看向宋青,平静地开口:“多谢军师再次相救。”
宋青对她的反应似乎早有预料,眼底有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了然。
他微微侧身,目光投向窗外,那里隐约还能听到远处的喧嚣和混乱。
“张楚的气数,”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快尽了。”
逢遇想起历史书上冰冷的字句:陈胜吴广,张楚政权,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她迎上他的目光,用尽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有说服力一些:“盛极而衰,自古皆然。更何况自其称王后,筑宫殿,置仪仗,疏远旧部,此等眼界,难成大事。”
她顿了顿,“但陈王麾下,项梁乃楚国名将之后,其志非小,其侄项羽,有拔山盖世之勇……还有一人,沛县刘邦,看似市井无赖,然豁达大度,善结人心,能聚众,亦能用人……”
她强忍着胸口的闷痛,“此人……或为最终……问鼎之人。”
宋青静静地站在那里,听着她的预言,脸上毫无波澜,仿佛听着老友叙说旧事。
那双清澈的杏眼凝视着逢遇,目光平静而深邃,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倦意和一丝……微不可察的慰藉。过了片刻,他才缓缓开口:
“嗯。”
一个简单的音节,仿佛在回应一个早已讨论过的话题。
他顿了顿,目光在她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上停留片刻,补充道:“好生养伤。此件事毕,我便离开。”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看逢遇一眼,转身,青色衣袂在昏暗的光线中划过一道利落的弧线,如同来时一般突兀,悄无声息地消失在门口。
留下逢遇僵立在原地,胸口的闷痛和腿上的剧痛再次席卷而来,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他最后那句话,是承诺,还是仅仅一句告知?她无法判断,也无心深究。
……
其二
高门遗弃剩孤灯,药石难温彻骨冰。
狼烟骤起铜环碎,豺虎眈眈爪牙狞。
青衣破夜门扉立,一语“识得”化寒冰。
袖底灵药置旧案,熟稔如故未言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