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逢府成了这座混乱城池中一个奇异的孤岛。
宋青那句“我认得她”和“留些食水”的命令,像一道无形的符咒,暂时隔绝了乱兵的侵扰。
李媪每日战战兢兢地外出,总能带回一些被允许分配的、勉强糊口的粗粮和清水,甚至还有一小包珍贵的盐巴。
府邸很大,但只有逢遇和李媪两个人,空旷得可怕。远处街巷的哭喊、焚烧的气味、胜利者醉醺醺的狂歌,都提醒着她们身处何地。
有时宋青回来看她。
他们坐在桌前,他斟茶,她品茶,渐渐地两人熟稔起来,逢遇不免喜欢打趣宋青,“你未婚我未嫁,要不你娶了我吧,或者,我娶你也行。”
只是这话的真心不知有几分。
宋青面色如常,耳尖的红色却出卖了他。但他始终不语。
逢遇的伤在缓慢愈合。胸口的瘀伤渐渐散开,疼痛减轻了许多,只是偶尔用力时还会闷闷地痛。
腿上的刀口开始结痂,虽然依旧不能用力行走,但扶着墙壁,已经能勉强挪动几步。身体在恢复,但一种更深的焦躁却在心底蔓延。
困在这座活死人墓般的府邸里,听着外面乱世的喧嚣,看着那些曾经喊着“伐无道,诛暴秦”口号的起义军,如今在城中烧杀抢掠、醉生梦死,迅速重蹈着他们曾推翻的暴秦的覆辙……这一切都让逢遇感到窒息。
宋青那句“张楚气数将尽”的断言,让她明白,这份安宁很快便会离去。
她不想死在这里。无论是因为再次到来的乱兵,还是因为饥饿,或者仅仅是……被困死在这绝望的寂静里。
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在她荒芜的心底疯狂滋长——离开这里。离开这座城池,离开这纷争的漩涡。
她想去看看海。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征兆,却又无比清晰、无比强烈。
在现代,因为孱弱的心脏,她从未真正旅行过。
大海,只在书本、电视和姐姐偶尔带回来的照片里见过。
那一片无边无际的蔚蓝,象征着一种她未曾体验过的辽阔。
既然横竖都可能在下一秒死去,为什么不在死前,去看一眼真正的海?去看一看这个时代,未被污染、未被开发的、原始而壮阔的大海?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成了支撑她每日在疼痛和麻木中坚持下去的微弱执念。
她开始偷偷准备。身体稍微好转一些,她就与李媪商量离开的事,李媪年纪大了,不愿东奔西走四海为家,她便不再多说,也许,留着这会更安全的。
她拖着伤腿,在空旷冷清的府邸里艰难地翻找。她找到几件原主留下的、看起来最不起眼的深色粗布男式深衣和袴。
厨房里,她带走了一些耐储存的、没被李媪煮掉的粟米饼和肉干。她还找到一把生锈、但看起来还算结实的小匕首,费力地磨了磨,藏在贴身处。
她不再只是被动地躺在床上养伤。
她强迫自己练习走路,忍受着每一次迈步时腿筋牵扯的剧痛和胸口的闷滞感。从扶着墙挪动几步,到能勉强独立行走一小段。汗水浸透了单衣,脸色因疼痛而更加苍白,但眼神却是一种近乎执拗的平静。
离开的日子,定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
逢遇穿戴整齐,换上了那身深灰色的粗布男装,将长发紧紧挽起,塞进一顶同样破旧的麻布帻巾里。背上破旧的行囊,里面装着省下的口粮、一小袋盐、一个水囊和磨好的匕首。她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困了她近一个月的房间,没有留恋。
她拖着依旧隐隐作痛的腿,像一抹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逢府的后门。
冰冷的夜风瞬间包裹了她,带着远处尚未散尽的烟火气。
街道空无一人,死寂得可怕,只有断壁残垣在星光下投下狰狞的黑影。
她没有回头,深吸一口气,忍着腿上的不适,朝着东方,迈开了脚步。
每一步都牵扯着伤处,胸口的旧伤也随着急促的呼吸隐隐作痛。但她心中只有一个方向——东。向着大海的方向。
走了很久,直到确认远离了逢府的区域,她才在一处倒塌的矮墙下停下来歇息。
冰冷的石头硌着身体,她拿出水囊喝了一小口凉水,从怀里摸出一块早已写好的、折叠整齐的布帛。
借着微弱的星光,能看到上面用烧过的木炭写下的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
宋先生: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身如飘萍,心向沧海。此去东行,死生由命,勿念。
逢遇 留
她将布帛小心地放在一块显眼的、尚未被完全掩埋的府邸断门石上,用小石子压住一角。夜风吹过,布帛轻轻晃动。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布帛,又望了一眼身后那座如同巨兽蛰伏、在黑暗中沉睡的城池轮廓,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某个青色身影。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犹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一步,坚定地融入了东方更加浓重的黑暗之中。
……
东行的路,比她想象的更加艰难百倍。
离开那座被起义军占据的城池后,仿佛踏入了另一个地狱。
秦末的乱世画卷在她眼前以最残酷的方式徐徐展开。
官道早已废弃,杂草丛生,路面坑洼不平,遍布着车辙、马蹄印,还有……不知名的森森白骨。村庄十室九空,断壁残垣间野狗出没,叼食着无人掩埋的残骸。偶尔遇到一两个活人,也都是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绝望的流民,像游魂一样在荒野里飘荡。
逢遇女扮男装,脸上刻意抹了尘土,穿着最破旧的深衣,混迹在流民队伍里。
她不敢与人交谈,刻意压低声音,只默默跟着人群移动的方向。
她的腿伤并未痊愈,长途跋涉让结痂的伤口反复裂开,渗出鲜血,染红了裤腿内侧,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胸口的旧伤也时时发作,闷痛让她呼吸不畅,尤其在劳累或紧张时。
饥饿是常态。行囊里那点可怜的口粮很快就消耗殆尽。
她学着其他流民的样子,在野地里寻找一切可以果腹的东西:苦涩难咽的野菜根茎,树皮,偶尔运气好能挖到一点野薯,或者捡到被鸟兽啄食剩下的腐坏野果。这些粗糙的食物刮擦着喉咙,也摧残着她本就虚弱的肠胃。
水更是珍贵。遇到河流溪涧,她才能灌满水囊。更多时候,只能喝浑浊的泥坑积水,或者嚼食带露水的草叶解渴。干裂的嘴唇时常渗出血丝。
身体的痛苦尚可忍耐,更可怕的是无处不在的危险。
乱兵、溃散的秦卒、啸聚山林的匪盗……如同荒野里的鬣狗,随时可能扑上来。
她亲眼看到一支溃兵洗劫了一小群流民,抢走最后一点食物,将反抗的男人砍倒,掳走了哭喊的年轻女子。
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躲在深深的灌木丛里,屏住呼吸,直到那些狞笑声和哭喊声远去,才敢爬出来,浑身已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蹦出来,牵扯着胸口的旧伤。
支撑她的,只有那个遥远而模糊的目标——大海。
每当她累得几乎要倒下,痛得想要放弃时,她就强迫自己去想象。想象那无边无际的蓝色,想象波涛拍打礁石的声音,想象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在脸上的感觉。
那是她为自己选定的终点,是她在这个绝望的乱世里,唯一能抓住的自由幻影。
她一路向东,一路打听。从一个眼神麻木的老农口中,她得知再往东走,经过一片叫“钜野”的大泽,继续向东,就能抵达一个叫“琅琊”的地方,传说那里能看到大海。
琅琊……这个名字让她精神一振。她记得,秦始皇东巡,曾登临琅琊台。
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寒风中摇曳,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她咬着牙,拖着越来越沉重的伤腿,朝着“琅琊”的方向,继续在苦难中跋涉。
然而,乱世之中,个人的意志在庞大的战争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一天,逢遇正沿着一条相对宽阔、但同样破败的土路艰难前行。
腿上的伤口因为连日跋涉和污秽感染,已经红肿发烫,每一次迈步都带来钻心的剧痛和灼烧感,让她几乎虚脱。
胸口的闷滞感也如影随形,呼吸变得短促费力。她低着头,汗水顺着鬓角滑落,混着尘土,在她脸上冲出几道泥痕。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杂乱的马蹄声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暴的呵斥!
“站住!所有人都不许动!”
“奉郡守令!征召丁壮,讨伐逆贼!违令者斩!”
一支盔甲破旧、但旗帜还算鲜明的郡兵队伍像狼群般从道路拐角处冲了出来,迅速堵死了道路。
为首的军官骑着一匹瘦马,眼神凶狠,手中马鞭指着路上稀稀拉拉的十几个流民,包括逢遇。
流民们顿时骚动起来,惊恐地想四散奔逃。
“放箭!”军官厉声喝道!
几支羽箭呼啸着射入人群前方的泥土里,激起一片烟尘,也瞬间扼杀了所有逃跑的念头。人群被逼停,绝望地聚拢在一起,瑟瑟发抖。
“男丁!十五岁以上,五十岁以下!全部出列!随军效力!”军官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扫视着这群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流民,如同在挑选牲口。
逢遇的心瞬间沉到了冰窟里!她混在人群中,拼命低着头,缩着肩膀,希望能蒙混过去。她穿着男装,脸上也脏,但身形终究比真正的成年男子单薄太多。
“你!”军官的马鞭却像长了眼睛,准确地指向了人群边缘、试图往人后缩的逢遇,“躲什么躲?出来!”
两个如狼似虎的兵卒立刻冲上来,不由分说,一左一右架住了她的胳膊。
巨大的力量几乎将她提离地面,腿上的伤口被狠狠扯到,剧痛让她眼前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军爷!军爷饶命啊!”逢遇强忍着剧痛和恐惧,用尽全身力气嘶哑地哀求,刻意压低了嗓音,“小人……小人身上有伤!实在无法从军啊!”
“伤?”军官策马靠近,冰冷的眼神在她身上扫过,带着浓重的怀疑。他的目光落在她沾染着新鲜血迹和污迹的裤腿上,又移到她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过于清秀的脸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隼。
“哼!”军官冷哼一声,突然扬起马鞭,鞭梢带着风声,猛地扫向逢遇的胸口!
“嗤啦!”
本就破旧的深衣前襟被鞭梢撕裂开一道口子,里面用于束胸、防止走路时晃动的几圈厚厚麻布条,瞬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其三
枯枝断壁留素笺,心向沧溟不系船。
瘴疠荒途磨病骨,豺狼环伺砺残肩。
束胸难掩女儿色,利刃空悬生死边。
琅琊烟涛成幻影,征尘如锁困婵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