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架着她的兵卒愣住了。
周围的流民惊呆了。
军官脸上的凶狠变成了错愕,随即化为一种被戏耍的暴怒和一丝猥亵的兴奋。
“妈的!是个娘们!还敢女扮男装!”军官怒吼着,马鞭再次扬起,这一次狠狠地抽打在逢遇的肩膀上,火辣辣的剧痛让她惨叫出声,身体猛地一颤。
“捆起来!带走!”军官吼叫着。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逢遇。
她奋力挣扎,但虚弱和伤痛让她如同待宰的羔羊。
粗糙的麻绳勒进她的皮肉,手腕被反剪到身后,捆得死紧。
她被粗暴地推搡着,踉踉跄跄地跟上被强行征召的流民队伍,汇入了这支开往前线的郡兵之中。
行囊被抢走,里面省下的最后一点口粮和那把磨得锋利的匕首,也落入了兵卒手中。
她的世界,只剩下屈辱的绳索、无边的绝望和腿上伤口钻心刺骨的剧痛。大海的幻影,在眼前彻底破碎。
她像一具行尸走肉,被驱赶着,走向她竭力想要逃离的战争漩涡。
……
战场。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无数面破锣在耳边疯狂敲打,震得人头皮发麻,心胆俱裂。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新鲜血液的腥甜、内脏破裂的恶臭、汗水的酸馊、硝烟的呛人、还有尘土被无数脚步践踏后扬起的土腥。
这气味浓稠得如同实质,沉甸甸地压迫着鼻腔和肺腑。
逢遇被粗暴地推搡在郡兵队伍的后方,像一块无用的破布。
她和其他几个同样被掳来的、惊恐万状的女人一起,被绳子拴着手腕,连成一串,蜷缩在一辆倾覆的辎重车残骸后面。
这里相对靠后,但依然无法隔绝前方那血肉磨坊的恐怖景象。
视线所及,是混乱到极点的绞杀。
穿着不同颜色破烂号衣的士兵如同两股浑浊的巨浪,猛烈地撞击在一起,瞬间激起无数猩红的浪花。
刀光剑影在烟尘中疯狂闪烁,每一次挥砍都伴随着沉闷的入肉声或骨骼碎裂的脆响。
长矛毒蛇般刺出,穿透皮甲和血肉,带出大蓬的血雾和凄厉的惨嚎。
残肢断臂在空中飞舞,滚落在地的头颅还瞪大着惊恐的眼睛。
逢遇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胃里翻搅着强烈的不适。
她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专注于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压下喉咙口的腥甜。
每一次震天的战鼓擂响,每一次冲锋的号角嘶鸣,都像重锤狠狠砸在她的心脏上,牵扯着胸口的旧伤闷痛不已。
腿上的伤口在颠簸和恐惧中早已崩裂,鲜血浸透了裤腿,黏腻冰冷。
痛感是存在的,但似乎被一层无形的膜隔开,变得遥远而模糊。她只是默默地忍受着,如同过去二十五年忍受每一次心脏的绞痛。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战场的一隅。那里战况似乎尤为激烈,一小股甲胄相对精良的士兵正被数倍于己、穿着土黄色号衣的敌军疯狂围攻。包围圈的中心,一道身影正浴血奋战。
一袭青衣。
即便在漫天烟尘和飞溅的血污中,那抹青色依旧醒目得不合时宜。
是宋青。
他手中一柄青铜长剑,舞动间带起道道清冷的弧光,精准而致命。
他的动作迅捷如风,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然而,逢遇隐约觉得,他的步伐移动间,似乎总在有意无意地将自己暴露在某个特定的、相对开阔的角度……
他身边的护卫一个个倒下,那道青色身影看似险象环生,渐显孤立,却始终未被真正合围。
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混乱的战场边缘,一处被尸体和破损盾牌遮蔽的矮坡后面,一支淬了毒的冷箭,如同潜伏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离弦而出。
箭头闪烁着幽蓝的寒光,撕裂空气,带着尖锐到令人牙酸的破空厉啸,目标直指宋青因“格挡”两柄长戟而露出的侧背空档。
时机、角度,刁钻得仿佛是精心计算过的致命陷阱——亦或是脱身的契机。
时间仿佛被压缩。
逢遇甚至来不及思考。
或许是两次救命之恩积累的惯性,或许是那抹青色在绝望中代表的一丝微光。
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偿还什么的冲动。
她猛地挣断手腕上早已被血污和汗水浸得半朽的麻绳,拖着那条几乎废掉的伤腿,用尽生命最后残存的力量,朝着那道青色的身影,朝着那支致命的冷箭,疯狂地扑了过去。
宋青在箭离弦的瞬间,身体已有细微的调整,那是一个准备迎接冲击、借力卸力、顺势假倒的姿态——这是他谋划好的金蝉脱壳。
然而,他眼角余光捕捉到了那道扑来的、不顾一切的身影。
那张万载冰封般平静淡漠的脸,第一次出现了裂痕。不是计划被打乱的错愕,而是——
震惊!难以置信的震惊!
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在看到逢遇扑来的身影时,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
眼底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瞬间被打断计划的愕然,有对她为何在此的惊疑,有对这份飞蛾扑火般举动的巨大不解,但最深处,一种沉寂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心弦,被这决绝的身影狠狠拨动,激起一阵尖锐到令他灵魂都为之颤栗的悸动。
这眼神绝非初次面对此景该有,也远超了数次平淡相遇所带来的任何牵绊。
冰冷的箭镞,带着死亡的幽光,在逢遇眼前急速放大。
她用身体撞开了宋青预想中迎接箭矢的位置。
噗嗤!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胆俱裂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世界的声音骤然远去。只剩下那一声轻响,无比清晰地回荡在逢遇自己的耳膜里,也回荡在宋青骤然放大的瞳孔之中。
一股难以形容的、冰冷而巨大的力量,狠狠贯穿了她的后背,从前胸透出。
带着她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和温度,瞬间抽离。
剧痛超越了阈值,变成一种彻底的麻木和剥离感。仿佛整个灵魂都被那支冰冷的箭矢钉穿、搅碎。
她撞在宋青身上的冲力,变成了软软的、向下滑落的依附。
宋青那早已准备好的、卸力假倒的姿态瞬间僵硬、变形。
他几乎是凭着一种超越本能的反应,猛地伸出手臂,以一种极其熟稔却又带着前所未有沉重和仓皇的力道,接住了她瘫软的身体。
入手处是温热的、迅速蔓延开的粘稠液体。
视线飞速地旋转、变暗。
但逢遇还是看清了。
看清了宋青的脸。
那张永远平静无波、如同精雕玉琢的古玉般的脸,此刻被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动彻底占据。
他清澈的眼底,清晰地映出了她胸口插着箭矢的影子,一个生命正在飞速流逝的影子。温热的血溅在他白皙的脸颊上。
他的嘴唇微张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声极低、带着巨大困惑、沉重痛楚和一丝刚刚萌芽便被现实碾碎的悸动的叹息:
“……何必……”
这叹息里,包含了太多。
他看着她迅速黯淡下去的眸子,心头那瞬间的悸动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被更深的、冰冷的孤寂所吞没。
身体好冷,像跌进了万丈冰窟。黑暗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在意识彻底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瞬,她仿佛看到宋青的嘴唇无声地动了一下,那口型,依稀像是:
“……又是……”
黑暗彻底降临。
其五
贯胸一箭碎玉声,温血溅染冰颊惊。
万载孤心初悸颤,千般熟稔化雷霆。
“何必”沉叹穿今古,未语唇嗫又逢卿。
怀抱渐冷知永诀,长夜再续待新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