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从冰冷粘稠的深渊底部,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浮。
最先感知到的,是光。
刺眼的白光,穿透薄薄的眼皮,灼烧着视网膜。
然后是声音。不再是震耳欲聋的喊杀和濒死的哀嚎,而是一种单调、规律、冰冷的电子音。
滴——滴——滴——
像某种无情的计时器,在宣告着某种倒计时。
紧接着,是气味。
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味,混杂着药水的苦涩,还有一种……属于现代医院的、特有的、无菌的冰冷气息。
这味道……如此熟悉……又如此遥远……
逢遇的眼皮如同被粘住,沉重得难以掀开。
每一次尝试,都牵扯着灵魂深处的疲惫。
胸口的剧痛……
不,不是剧痛。是一种熟悉的、源自心脏深处的、沉重而窒息的闷痛和衰竭感,像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还有……一股强烈的、几乎让她窒息的恶心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呃……”一声痛苦而微弱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她干裂的唇间逸出。
监护仪的滴答声似乎快了一瞬。床边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和椅子挪动的轻响。
“醒了?”一个声音响起,音调不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是逢梁。
脚步声靠近,按下了呼叫铃。“医生马上来。”
声音平板,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她从无望中挣出,眼睫颤着掀开,轻如抖动的蝉翼。
视野里先是一团模糊刺目的光晕,随后才缓缓沉淀出轮廓。
身下是冰冷的床单,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某种昂贵皮革混合的、拒人千里的气味,是这间豪华病房无声的宣告——四壁寂静,连医疗仪器都隐去了声响,只剩金属的寒意悄然渗出。
窗外,午后的阳光正烈,穿透阔大的玻璃窗倾泻而下,熔金一般烙在她苍白的脸上,灼热刺眼,逼得她几乎流泪。
她这是……又穿回来了?
旁边,是姐姐逢梁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她似乎憔悴了许多,平日一丝不苟盘起的长发此刻有些凌乱地散落几缕在额前,昂贵的套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椅背上,只穿着里面的丝质衬衫,脸上带着长途飞行和高强度工作后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黑。
她的目光落在逢遇脸上,又迅速移向监护仪跳动的数字,眉头微蹙。
“姐……”逢遇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
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口心脏处那沉重的闷痛,伴随着一阵阵强烈的恶心感。
逢梁没有回应她的呼唤,只是拿起床头柜上备着的棉签和温水,动作有些生疏但还算利落地蘸湿了棉签,轻轻擦拭逢遇干裂的嘴唇。
“别说话。”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简洁,“你昏迷了两天。心衰急性发作。”
她的视线扫过逢遇惨白憔悴的脸,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看向门口,似乎在等医生。
一种沉重的、压抑的忧虑被包裹在职业女性的外表下。
昏迷?心衰?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秦末乱世……钟灵寺的血……那抹逆流而来的青色……起义军的刀锋...东行的苦难……冰冷的箭矢……
还有宋青那瞬间震惊、悸动、困惑交织的复杂眼神……那声低沉的叹息……
“……何必……”
那些画面如同破碎的琉璃,带着血色的光芒,在她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
尤其是那支箭贯穿身体的冰冷麻木感,与此刻心脏的闷痛诡异地重合。
“呕——!”强烈的恶心感再也无法压制,她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
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苦的胆汁被强行挤出喉咙,灼烧着食道,呛得她眼泪直流,胸口窒息的闷痛也随之加剧,让她眼前阵阵发黑。
逢梁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迅速放下棉签,又按了一次呼叫铃,语气依旧克制但语速快了些:“医生!”
她拿过纸巾,有些笨拙地试图帮逢遇擦拭嘴角的秽物。
病房门被猛地推开,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快步冲了进来。
一阵忙乱。
听诊器冰冷的触感贴在胸前,翻看她的瞳孔,检查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
“心率还是很快,血压偏低……电解质紊乱……呕吐是应激反应和药物刺激胃肠道的副作用……”医生冷静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
逢遇无力地瘫软在枕头上,闭着眼睛,大口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撕裂般的疼痛。
冷汗浸透了她的病号服。
是梦吗?那一切……
为什么胸口那被贯穿的麻木感如此真实?
为什么鼻尖似乎还萦绕着血腥和硝烟的味道?
为什么宋青最后那复杂到极致的眼神和沉重的叹息,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
还有……那支箭……那支箭射中的地方……正是她此刻闷痛难当的心脏位置。
医生检查完毕,护士开始调整输液的速度,重新给她吸上氧气。
医生转向脸色紧绷的逢梁,语气严肃:“逢总,令妹的情况依然非常危险。这次急性心衰对心脏造成了进一步不可逆的损伤。必须绝对卧床,严密监护,任何一点刺激都可能引发严重后果。24小时看护不能松懈。”
逢梁点了点头,下颌线绷得很紧:“明白。护工三班倒,会寸步不离。 麻烦医生了。”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目光再次落在逢遇紧闭双眼、冷汗涔涔的脸上,那眼神深处似乎有复杂的情绪翻涌,但最终只是抿紧了唇,没有再多说什么。
病房里恢复了那种带着消毒水味的寂静,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逢梁坐回椅子,没有再试图说话或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监护仪屏幕,偶尔看一眼床上仿佛睡着的妹妹。
一种无形的、名为“病痛”和“疏离”的墙,横亘在姐妹之间。
逢遇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青黑的阴影,微微颤动着。
她没有力气去回应姐姐的安排,也没有心力去思考那个光怪陆离的“梦”是真是假。
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灵魂深处那种巨大的割裂感,让她只想沉入更深的黑暗。
心脏的闷痛和恶心感如同冰冷的潮汐,规律地冲刷着她残存的意识。
宋青……
那声叹息……
“……何必……”
还有那无声的唇语……
“……又是……”
又是什么?
其六
消毒水冷白灯昏,心电微鸣续断魂。
呕尽黄泉身畔苦,隔帘亲姊语如冰。
箭痕犹在心房震,硝烟似绕鼻尖腥。
孤鸿影渺青玉在,五度轮回裂帛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