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层冰冷的膜,糊在逢遇的鼻腔里。
监护仪的绿线规律地跳动着,发出枯燥的滴答声。
姐姐逢梁的影子在床前投下,她刚刚放下手机,屏幕的冷光映亮了她眼下的青黑。
“醒了就好。”逢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
“公司有急事,护工会照顾你。”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昂贵外套,动作利落,“按时吃药。”
没有多余的眼神,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远去,病房门轻轻合拢。
彻底的寂静。
逢遇的目光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
秦末战场上那支冰冷的箭矢,仿佛还钉在她的心脏上,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幻痛。
宋青最后那声混杂着震惊、悸动与沉重孤寂的叹息——“何必”——在耳边挥之不去。还有那无声的唇语,“又是”。
“又是”什么?
一个冰冷的念头,如同毒蛇,悄然滑入她的脑海:死亡,似乎是穿越的密码。
那支箭带来的穿心剧痛与此刻心脏的衰竭感,诡异重叠。
她侧过脸,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码放整齐的药瓶上。
五颜六色的胶囊和药片,是维系这具脆弱身体的锁链。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没有犹豫,她缓慢地、一个一个地,拧开瓶盖,将里面的药片和胶囊尽数倒进旁边的水杯里。
白色的、黄色的、蓝色的药丸在水里沉浮,像一场无声的献祭。
她闭上眼,任由心脏深处那熟悉的、沉重的闷痛和衰竭感,如同涨潮般汹涌漫上。
氧气变得稀薄,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砂纸上摩擦。黑暗温柔地包裹而来。
这一次,她会见到他吗?
……
意识沉浮,如同沉入温暖粘稠的蜜糖。
嘈杂的人声、浓郁的脂粉香、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强行灌入感官。
身体被束缚着,沉重繁复的织物一层层裹在身上,头上更是压得她脖子发酸。
她猛地睁开眼。
刺目的红。
视线被一方绣着金线凤凰的红色锦缎遮挡。她下意识地抬手,一把掀开了那沉重的盖头。
视野骤然开阔。
红烛高烧,将满室映照得如同流淌着熔金。
喜帐低垂,流苏轻晃。
房间中央,一个身着同色系繁复新郎吉服的男人,背对着她,身形颀长挺拔,正伸手去取桌上那对用红绳系着的合卺杯。
那背影……那熟悉的轮廓,沉静如渊的气质……
男人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取杯的动作顿住,缓缓转过身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红烛跳跃的光映照在他脸上。
依旧是那张面如冠玉的脸,鼻梁挺直如削,颧骨微隆,杏眼温润清澈,此刻却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惊愕。
额前两缕乌发束在玉冠下,青玉竹簪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一如初见。
只是眉宇间那亘古的疏离淡泊,被一身刺目的喜服衬得有些格格不入。
是宋青。
他看上去……一点没变。
四目相对。
隔着满室晃动的红光,隔着时空的迷雾。
逢遇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真的是他。
她看着他,嘴唇微动,几乎是无声地、带着一种确认宿命般的低喃,念出了那个名字:
“……宋青。”
宋青握着合卺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他眼中的惊愕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迅速漾开一圈涟漪,随即被更深沉的探究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所覆盖。
他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那份不属于“逢家小姐”的陌生与了然,那份穿越了时空的熟悉感。
是她。真的是她。而且,她记得?她记得秦末?记得他?
这份“记得”本身,对他而言,就是最大的意外和冲击。
他面上却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双清澈的杏眼,一瞬不瞬地锁定了她。
他没有说话,没有相认,只是静静地站着。
窗棂纸外,几道模糊的人影被烛光投射上来,影影绰绰,似乎有人刻意靠近又悄然退开。
门外隐约传来压抑的、不属于宾客的细微脚步声。这看似喜庆祥和的婚房,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缠绕。
宋青的目光掠过窗棂,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冷意。
他收回视线,重新看向逢遇,迈步走近,将其中一只合卺杯递向她,声音平稳:“夫人,合卺酒。”
他的靠近带来一股淡淡的、熟悉的清冽松雪气息。逢遇没有接杯,只是看着他,眼神冷静。
“现在是什么时候?”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
宋青递杯的手停在半空。“唐朝,显庆元年。”他回答,语气平淡。
“显庆元年……”逢遇低声重复。李治,王皇后被废,武昭仪崛起,太子李忠地位岌岌可危……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宋青脸上:“你为什么还活着?”
她没有说“六百年”,因为她并不知道具体过了多久,只觉得时光漫长。
宋青看着她,那双清澈的眼底沉淀着难以想象的岁月。
他放下酒杯,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跨越千山万水的疲惫:
“我非生,非死。天地间一过客,光阴于我,不过指间流沙。长生……是枷锁,非福泽。”
他道明了存在的本质。
逢遇的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她紧接着抛出第二个问题:“秦朝战场上,那支箭。你是故意的,对不对?你想借它假死脱身。”
宋青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沉默在烛光中蔓延。
半晌,他才缓缓点头,承认得干脆:“是。乱局已定,我无意卷入新的纷争。那支箭,是我为自己选好的退场契机。”
他顿了顿,看着逢遇苍白却异常冷静的脸,“只是……你的出现,打乱了一切。”
逢遇沉默了片刻。
她想起当时扑出去的感觉,并非荒谬,也非爱慕,更像是一种……本能推动的偿还。
两次救命之恩,那抹青色在绝望中的微光,让她在那一刻做出了选择。
她只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解释。她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声音很轻:“我死前,你说的‘又是……’是什么意思?”
宋青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眼神深邃得像能吸走所有光线。
他静静地看了她片刻,唇边忽然勾起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东西。
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微微摇了摇头,将那抹含义不明的笑意隐去,重新归于平静。
未答,便是答。
逢遇不再追问。她垂下眼帘。洞房内的气氛陷入一种奇异的僵持。
其一
残躯掷药祭空杯,心电微芒渐式微。
暗室沉沦冰海际,忽惊红浪卷帷回。
盖头裂帛烛龙醒,玉面簪青旧影归。
唇启无声名姓烙,千年惊浪撞心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