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旧是那身惯常的青色细布长衫,洗得有些发白,却干净整洁。
他额前两缕乌发自然垂落,发髻间依旧是那枚温润的青玉竹簪。他的面容依旧清俊如玉,只是那双沉淀了太多岁月的杏眼,在看到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时,瞳孔深处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地动山摇。
他定定地看着她。
阳光透过敞开的门扉,毫无保留地倾泻在逢遇身上。
她赤着双脚,踩在微凉的石板地上,纤细的脚踝白皙得近乎透明。
身上那件显然不合身的白色中衣略显宽大,领口微敞,露出一段优美的、如同天鹅般的颈项。
乌黑如瀑的长发没有任何束缚,柔顺地披散在肩头,几缕调皮的发丝被清风拂过,粘在她光洁如玉的脸颊旁。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脂粉,肌肤却细腻得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一双柳叶眼此刻睁得圆圆的,带着初生小鹿般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山水的影子。
小巧挺翘的鼻尖下,是那形状美好的爱心唇,唇珠饱满,此刻正微微抿着,透着一股不自知的娇憨。
阳光勾勒着她精致得无可挑剔的侧脸轮廓,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扇形阴影,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轻颤动。
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像一株刚刚破土而出、沾着清晨露珠的幽兰,纯净得不染一丝尘埃,美好得令人屏息。仿佛山间所有的灵气,都汇聚在了她一人身上。
宋青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跳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巨大的、近乎窒息的酸楚和失而复得的狂喜所淹没。
是她,他所熟知的那个逢遇。
跨越了生死,跨越了时空,她再一次来到了他的面前。
然而,下一刻,他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同。
她的眼神里,没有了坚韧求生,没有了冷静探究,没有了复杂疏离,也没有了决绝悲悯。
此刻她的眼神,是全然陌生的,是空茫的,是如同山涧初雪般纯净无瑕的空白。
她看着他,那眼神里只有纯粹的好奇,像是在打量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她不记得了。
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悄然漫过宋青的心头,瞬间淹没了重逢的喜悦。
千年等待,无数次的午夜梦回,最终等来的,竟是一个将他彻底遗忘的她。
他喉结微动,压下翻涌的心绪,脸上努力维持着平静无波。
他走出柜台,步履沉稳地来到她面前,微微颔首,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一种刻意放轻的力道,生怕惊扰了眼前这脆弱的美好:
“姑娘是要住店?” 他刻意用了最寻常的称呼。
逢遇点了点头,清澈的眼眸依旧好奇地看着他,仿佛在确认他是不是“老板”。
她抬起手,将那个靛蓝色的钱袋子递向他,动作带着孩童般的认真:“嗯。住店。我有钱。”
宋青的目光落在她白皙纤细的手上,又落在那破旧的钱袋子上。他心头一涩,伸手接过钱袋,指尖不经意间触碰到她微凉的指尖。
“好。”他低声应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请随我来。”
他转身,引着她走向楼梯。
逢遇赤着脚,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像个懵懂的孩子,好奇地打量着客栈里的一切:古朴的木柱,悬挂的竹帘,墙角摆放的几盆青翠的文竹。阳光追随着他们的脚步,在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一个历经沧桑,心如古井。
一个宛如新生,不染尘埃。
在这山清水秀的客栈里,一段新的旅程,以全然陌生的方式,悄然开始。
……
日子像山涧的溪水,在“客安”客栈里淙淙流淌,宁静而缓慢。
清晨,阳光刚刚爬上窗棂,在木地板上投下斜斜的金色光带。
宋青轻轻敲响逢遇的房门。
“姑娘,起身了吗?”
门“吱呀”一声打开。
逢遇穿着那身显然过大的白色中衣,乌发披散,睡眼惺忪地站在门口,脸颊还带着被枕席压出的淡淡红痕,纯净得像晨露中的栀子花。
宋青手中捧着一叠折叠整齐的衣物,是柔软的浅碧色细棉布所制的宋式女装,包括抹胸、长褙子和百迭裙。
“这是今日的衣裳。”他将衣物递过去,声音温和。
逢遇接过,眼神里满是新奇和茫然。
她展开那件褙子,比划了一下,又拿起抹胸,完全不知从何下手。
她求助般地看向宋青,清澈的眼底写满了无措。
宋青几不可察地轻叹一声,走进屋内。
“我来教你。”他拿起抹胸,耐心地讲解如何系带,如何调整位置。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动作轻柔而守礼,尽量避免触碰她的肌肤。
接着是褙子,如何交领,如何系上腋下的带子。
最后是百迭裙,如何环绕,如何用腰带固定。
逢遇像个最乖巧的学生,任由他摆布,偶尔笨拙地尝试自己动手,却总是系错带子,弄得一团糟。
宋青也不催促,只是在她出错时,用最简洁清晰的话语重新指导。
阳光透过窗纸,柔柔地洒在两人身上,空气中弥漫着棉布清新的气息和一种奇异的、小心翼翼的温馨。
当她终于勉强穿戴整齐,虽然裙摆还有些歪斜,腰带也系得不够美观,但那浅碧色映衬着她雪白的肌肤和乌黑的发,更添了几分山野精灵般的纯净与灵动。
宋青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便迅速移开,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暖意。
他仿佛生来便知她的喜好,总能把她照顾的处处周到。
每日清晨,她下楼时,桌上总已摆好清粥小菜,温热正好。
有时是熬得软糯的白粥配几碟时令小菜,有时是撒了碧绿葱花的素面。味道清淡家常,却熨帖肠胃。
他坐在柜台后,或是对账,或是擦拭那些本就光洁的杯盏,偶尔抬头看她一眼,目光沉静,并无过多打扰。
午后,客栈大堂里只有他们两人。
宋青坐在临窗的琴案前,面前是一张古朴的七弦琴。
他指尖轻抚琴弦,试了几个音,清越的琴声如同珠玉落盘,在静谧的空间里流淌开来。
逢遇坐在不远处的竹榻上,怀中抱着一个软枕。
她起初只是好奇地看着宋青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跳跃,渐渐地,那悠扬舒缓的琴音像有魔力一般,抚平了她初来乍到的些微不安。
她歪着头,眼神随着琴音的起伏而变得迷蒙,长长的睫毛缓缓垂下,最终枕着软枕,在如水的琴韵中安然睡去。
宋青的琴音并未停止,反而更加轻柔舒缓。
他抬眸,望向竹榻上那个恬静的睡颜。阳光透过窗棂,温柔地勾勒着她精致的轮廓,长睫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睡得毫无防备,像初生的婴儿,纯净得让人心头发软。
这一刻的安宁美好,仿佛能涤净他灵魂深处沉积千年的风霜与孤寂。他凝视着她,指尖流淌出的琴音,不自觉地染上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淡极柔的暖意。
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细碎的光斑。
有时,逢遇喜欢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捧着一卷他从书架上找来的游记或诗词集,看得入神。
书页泛着陈年的微黄,墨香混合着竹木和阳光的气息,令人心安。
她纤细的手指会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书页上的图案或文字,长长的睫毛低垂,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小扇子般的阴影。
阳光透过窗纸,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安静得像一幅工笔仕女图。
宋青看着她专注的侧脸,时光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只有书页翻动的细微声响和窗外潺潺的流水声。
偶尔看着看着,倦意袭来,她便靠着椅背,沉沉睡去。
醒来时,身上总会多了一件薄薄的、带着清冽草木气息的外衫。
那是他的青衫。
而他,往往在不远处,或是侍弄院角那几株开得正好的山茶,或是提了水,细细浇灌那几竿翠竹。
阳光落在他专注的侧脸上,勾勒出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线,那七分疏淡的气质,在午后的暖阳里,似乎也柔和了几分。
逢遇默默看着,心中那份莫名的熟悉感,又悄然滋生。
其二
青衫竹簪旧痕深,
赤足素衣新雪临。
晨起束衣纤指乱,
琴安午枕玉容沉。
廊下书痕披碧影,
竹间水韵伴清音。
千年客舍光阴缓,
不识檀郎识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