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煮海

逢遇忘了很多生活技巧，又或者，她本来就不会。

煮茶的时候，是逢遇最显笨拙也最显纯真的时候。

宋青在廊下支起红泥小火炉，看着炉上陶铫里山泉水渐渐泛起细小的蟹眼泡。

逢遇便搬个小竹凳坐在旁边，双手托着腮，好奇地盯着那跳跃的小火苗和袅袅升起的水汽。

宋青用茶则从青瓷罐里取出碧绿的茶末，动作行云流水。

水沸了，他执起陶铫，将沸水注入放好茶末的建盏中，用茶筅快速击拂。乳白的茶沫渐渐涌起，茶香四溢。

他递过一盏给逢遇。

逢遇小心翼翼地捧过那温热的茶盏，学着宋青的样子，小口啜饮。滚烫的茶水让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吐了吐粉嫩的小舌尖，像被烫到的小猫，模样娇憨可爱。

宋青眼底不禁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

“慢些。”他温声提醒。

逢遇点点头，鼓起腮帮子，对着茶盏轻轻吹气。袅袅的热气模糊了她纯净的眉眼，长长的睫毛上似乎也沾染了细小的水珠。

她尝试着再喝一口，这次没有被烫到，茶汤的清苦回甘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唇边漾开一个满足的、毫无杂质的浅笑。那笑容纯净得如同山间初绽的野百合，瞬间点亮了廊下的一方天地。

宋青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目光在她满足的笑靥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移开，望向远处苍翠的山峦。

……

当逢遇在廊下阳光下抱着画本安然睡去时，宋青会放下手中的书卷，目光长久地、无声地落在她身上。那沉睡的容颜纯净无瑕，仿佛隔绝了世间所有的纷扰。这也是他最安宁的时刻。

然而，这份宁静却无法完全抚平他内心的波澜。

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拉回那个血雨腥风的唐朝雨夜。她倒下的身影，颈间喷涌的鲜血染红他衣襟的触感，那冰冷绝望的窒息感，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

他抱着她尚有余温的身体，在无数双惊骇茫然的目光中，一步步走出已成地狱的逢府，走入长安城冰冷的雨幕。

他避开所有可能的追踪和觊觎，手刃仇敌，又如同幽灵般在世间销声匿迹。

他花费无数心力，最终寻到这片远离尘嚣、山明水秀的所在。

然后，是漫长到令人窒息的等待与经营。

亲手伐木、凿石，一砖一瓦地垒砌起这座“客安”客栈。每一个榫卯，每一块青石板，都承载着他无声的期盼和沉重的孤寂。

他学着像一个真正的客栈掌柜，记账、采买、烹茶、待客，虽然客人极少。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庭前的翠竹抽了新笋又落叶，溪边的野花开了又谢。

他独自守着这片山水，守着那个渺茫得如同幻觉的约定——“下次，我来找你……开家客栈……山清水秀……”

多少个清冷的月夜，他独坐廊下，抚着那张冰冷的琴，琴音呜咽，只有山风回应。

多少次对着空山幽谷，无声地呼唤那个早已刻入骨髓的名字。

他曾以为，这等待或许会持续到时间的尽头，直到他自己也化作这山间的一缕清风，一抔黄土。

却从未想过，等来的，是一个将他遗忘得如此彻底的她。

这份失忆，是上天的仁慈，还是又一次残酷的玩笑？

宋青的目光落在逢遇安睡时微微颤动的睫毛上，心中五味杂陈。遗忘也好。至少，她不必再背负那些沉重的过往，不必再经历那些撕心裂肺的痛楚。

就这样，像一张白纸，重新开始。在这方他亲手筑起的、远离尘嚣的天地里。

……

“想去看海吗？”

一日午后，阳光正好，宋青站在廊下，望着远处层叠的山峦，忽然开口问道。

正在用小树枝逗弄地上蚂蚁的逢遇闻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先是茫然，随即被一种纯粹的好奇点亮：“海？”

这个词对她空白的记忆来说，陌生又带着奇妙的吸引力。

“嗯，很漂亮。”宋青简单描述着，目光落在她懵懂的脸上。

然后，她微微点了点头，脸上绽开一个期待的笑容：“想！”

于是，在一个天光晴好的清晨，宋青带着逢遇离开了“客安”客栈。

走了约莫大半日，翻过一道山梁，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宽阔的大江横亘在眼前！江水汤汤，奔流不息，在午后的阳光下闪耀着万点碎金。江风浩荡，带着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吹得逢遇的衣裙和长发猎猎飞舞。

岸边停泊着几叶轻舟。

宋青上前与一位老艄公交谈几句，付了船资。他先踏上小舟，稳住船身，然后朝岸上的逢遇伸手。

逢遇看着那只手，又看了看脚下那随着水波轻轻荡漾的小舟，心中涌起一丝新奇与微弱的忐忑。

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指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稳稳地将她牵引上船。

小船因她的登入，船身轻轻一沉，左右晃荡了几下。逢遇下意识地抓紧了他的手臂，脚下不稳。

宋青的手臂稳稳地托着她，直到她在船中部的横板上小心坐定。船底铺着干燥洁净的蒲草席，坐上去并不硌人。

“坐稳。”他的声音在海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宋青拿起船桨，在船尾站定。他并未立刻划动，只是用桨轻轻一点礁石，小船便灵巧地滑离了岸边，轻盈地汇入碧波之中。

桨叶无声地没入清澈的海水，又带着晶莹的水珠悄然抬起、落下。

动作流畅而富有韵律，小船在他的掌控下，如同离弦的箭，又像一片轻盈的叶子，平稳而迅捷地驶向港湾出口。

船头破开碧玉般的江面，激起两道洁白细碎的浪花，如同展开的羽翼，又迅速在船尾拖曳出一条长长的、泛着细密泡沫的尾迹，很快被涌动的江水抚平。

小舟离岸，随着老艄公的竹篙一点，轻盈地滑向江心。

船行江上，视野变得无比开阔。

两岸青山如黛，缓缓后退。江风更加猛烈，带着水腥味和自由的气息。

逢遇起初还有些紧张地抓着船舷，但很快就被这壮阔的景象所吸引。她站起身，扶着宋青的手臂，走到船头。

她安静地遥望着远方水天相接的地方。那里，只有一片无垠的、深邃的蓝，与天空融为一体，浩渺得令人心颤。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辉。

江风吹乱了她的长发，几缕发丝拂过她光洁饱满的额头和细腻的脸颊。她微微眯起那双美丽的柳叶眼，长长的睫毛在阳光下根根分明。

纯净的脸庞沐浴在金色的光晕里，神情专注而带着一丝震撼的迷惘，仿佛在努力理解眼前这超越想象的壮美。

其三

红炉蟹眼沸新雪，

素手捧瓯舌怯春。

吹雾睫沾星子润，

回甘笑绽野棠纯。

千载空山栖旧诺，

一舟碧浪裁云痕。

青衫默引沧溟阔，

赤足初惊天地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