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的日子,如同浸在蜜糖里,又如同溪水般平淡悠长。
朝夕相处,肌肤相亲,灵魂交融。在无数个相拥而眠的夜晚,在无数个眼神交汇的瞬间,在无数个平淡温馨的日常里,一些破碎的影像、熟悉的感觉,如同深海的珍珠,开始一颗颗、悄无声息地浮上逢遇记忆的海面。
在帮他整理书案时,看到他随手画下的墨竹,笔锋遒劲。
指尖抚过那竹叶的瞬间,一个模糊的片段闪过:同样是画竹,笔法却稚嫩许多,画在粗糙的布帛上,旁边似乎还有一双含笑注视的眼睛……
在集市上闻到某种特殊的、混合着皮革与尘土的味道,会让她心头莫名一紧,仿佛置身于喧嚣的市井,耳边是听不懂的吆喝……
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窗外电闪雷鸣,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脑海中却突兀地浮现出雕梁画栋、红烛高烧的场景,一个穿着繁复华丽嫁衣的自己,正掀起沉重的盖头……
在品尝一道他做的、滋味有些奇特的羹汤时,舌尖的触感竟与记忆。
这些碎片来得毫无规律,有时清晰,有时模糊,带着强烈的情感色彩。
每一次闪现,都像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她开始慢慢拼凑,如同拼一幅散落千年的巨大拼图。
她想起来了。想起了第一世她的锦衣华服,他身着衮冕(公爵及天子常用最高礼服)冕冠垂九旒(玉珠串),衣裳饰九章纹。
第二世她为山野姑娘,他被追杀。
第三世,她征战沙场,他男扮女装。
第四世,她为世家女,他为乱世臣。
……
他们的相遇,是几生几世的宿命。
眼角滑过一行清泪。
然而,当清晨的阳光再次洒满窗棂,当宋青带着关切的眼神醒来,逢遇只是睁开眼,对他露出一个与往常无异的、带着初醒慵懒的微笑。
她抬手,轻轻拂去他眉宇间因担忧而起的褶皱。
“怎么了?”宋青低声问,指腹擦过她微湿的眼角。
“做了个梦,”她往他怀里缩了缩,声音带着一丝撒娇的软糯,“梦见……被大浪卷走了,好怕。”
宋青收紧手臂,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安稳:“不怕,我在。”
逢遇闭上眼,感受着他怀抱的温暖和有力的心跳。
她将那些汹涌的记忆,那些沉重的过往,那些深入骨髓的痛楚,深深地、深深地埋藏在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她不说。
一个字也不说。
因为眼前的幸福太真实,太温暖,太来之不易。
她不愿让那些过去的阴影,哪怕一丝一毫,侵染到他们此刻拥有的宁静与圆满。
她不愿看到他眼中再次浮现愧疚与痛楚。
她只想做他这一世纯粹的妻子,与他共享这山间清风、檐下细雨、灶间烟火、枕畔缠绵。
就让他以为她永远遗忘了,以为她是全新的。
这份“遗忘”,是她能给予他的,最后的温柔与救赎。
于是,日子依旧如溪水般流淌。
她练字,她烹茶,她为他缝补衣衫,她和他一起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
她看他的眼神,爱意依旧纯净,却又在深处,悄然沉淀了只有她自己才懂的、跨越千年的眷恋与疼惜。
岁月终究是最公平的刻刀。
逢遇的容颜,在平静而幸福的时光里,无可避免地染上了风霜。
乌黑的发丝间,悄然掺杂了缕缕银白。光滑的脸颊上,也爬上了细细的纹路。
她的动作不再如少女般轻盈,添了几分沉稳的迟缓。
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明亮,盛满了对宋青的爱意和对生活的安然。
宋青,依旧是初见时的模样。清俊如玉,乌发如墨,身姿挺拔。时间在他身上,仿佛凝固了。
这份差异,起初并未引起逢遇太多的注意。
她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只觉得他保养得宜。
然而,随着自己身体的变化愈发明显,而枕边人容颜依旧,那份违和感终于变得清晰。
一日清晨,逢遇对镜梳妆,看着镜中眼角清晰的细纹和鬓边刺眼的白发,又侧头看了看身边沉睡的、依旧如青年般俊朗的宋青。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心疼,悄然漫上心头。
她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描摹着他沉睡的眉眼,心中百感交集。
自那以后,逢遇发现宋青似乎也“老”了。
他依旧穿着青衫,但样式似乎更沉稳了些。
他挺拔的身姿,偶尔会微微佝偻,像是在山间行走久了沾染的疲惫。
最明显的是,他那头浓密的乌发间,竟也渐渐有了霜色!
起初是鬓角几根,后来是额前几缕,再后来,竟也斑驳起来,如同落了秋霜的墨竹。
逢遇知道,那霜色并非真的岁月痕迹。
她曾在他沉睡时,悄悄捻起一缕他鬓边“变白”的发丝细看,指尖似乎沾上了一点极其细微的、草木灰烬般的粉末。
她没有戳破。
她只是在他某次“不小心”让“白发”更明显些时,拿起梳子,走到他身后,为他细细梳理。
她的手指穿过他依旧坚韧乌黑的发丝,触碰到那些刻意染上的“霜雪”,动作温柔而珍重。
“夫君,”她看着铜镜中他依旧年轻却努力扮作老态的侧脸,声音带着笑意,眼中却含着泪光,“还是青衫好看。白发……也好看。”
她拿起那枚温润的青玉竹簪,小心地为他簪好,指尖在那熟悉的竹节纹路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宋青在镜中回望她,那双沉淀了千年岁月的杏眼,此刻盛满了温柔的笑意和一丝被看穿的了然。
他覆上她放在自己肩头的手,紧紧握住。
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他愿意为她染上风霜,扮作垂暮,只为与她同步,共度这短暂却无比珍贵的人间烟火。
而她,懂得并珍视他这份笨拙而深沉的心意。
时光荏苒,如同客栈前那条永不疲倦的溪流。
逢遇的身体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她的精力一日不如一日,大部分时间都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盖着厚厚的毯子,望着窗外的远山和溪流。
宋青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为她念书,或者只是安静地陪伴。
一个深秋的午后,阳光透过稀疏的黄叶,洒下温暖的光斑。
逢遇的精神似乎好了许多。
她让宋青扶她到廊下坐着。空气微凉,带着落叶和泥土的气息。
她靠在他怀里,目光望向远山,眼神清澈而安宁。
“宋青……”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气音。
“我在。” 他更紧地拥着她,脸颊贴着她花白的鬓发。
“若再见” 她微微侧过头,努力想看清他的脸,眼神温柔得仿佛能融化千年寒冰,“你便从了我吧。”
她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在他心口的位置,点了点。
宋青的身体猛地一震!
这句话……这句话……他瞬间明白了。
她记得!她一直都记得!
那些过往,那些伤痛,那些刻骨铭心的约定。
巨大的酸楚和汹涌的爱意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他喉咙哽咽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力地点头,更紧更紧地抱住她,仿佛要将她融入自己的骨血,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她花白的发间。
逢遇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和颈间的湿意,费力地抬起手,轻轻擦去他脸上的泪痕。
她的脸上,缓缓绽放出一个极其纯净、极其满足的笑容,如同初见时那般美好。
她的眼神渐渐涣散,目光似乎穿过了宋青,投向更遥远的地方,喃喃地,如同叹息:
“海……真蓝啊……”
那只为他拭泪的手,终究无力地垂落下来。
她在他怀中,如同睡着了一般,面容安详宁静,唇边甚至还带着那抹满足的笑意。
阳光温柔地笼罩着她,仿佛为她披上了最后一层金色的纱衣。
其六
梦茧千丝睫底雪,
痕洇衮冕画堂烟。
眉山暗染同尘絮,
心口轻敲旧诺弦。
簪玉绾霜终不坠,
眸星沉海始知渊。
沧浪尽处君须记:
再遇莫辞初雪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