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馥莉把车停在旧工厂后巷时,后视镜里映出她的脸——素色工装扎进裤腰,鸭舌帽压得低低的,连耳钉都摘了。
她对着玻璃哈了口气,用指腹抹出块干净的地方,看见自己眼底泛着冷光。
三天前匿名信里那句"机器转起来比咳嗽的老头还费劲",此刻正透过车间铁皮墙传来闷响,像根细针在扎她后颈。
推开工厂侧门的瞬间,机油味混着铁锈味扑进鼻腔。
她顺着流水线往前走,脚底下的水泥地裂着蛛网似的缝,有女工端着饭盒经过,胶鞋踩过裂缝时溅起星点污水,在她裤脚洇出个灰团。
宗馥莉盯着那团污渍,想起父亲办公室里挂的"质量是企业的生命",突然觉得这行字在旧工厂的空气里,正慢慢褪成白纸。
"小王,你那台灌装机又卡壳了?"
声音从左边传来。
宗馥莉抬头,看见个穿藏蓝工装的中年男人,国字脸,眉峰拧成两道硬线,正弯腰检查一台锈迹斑斑的机器。
他右手扶着操作杆,指节上还沾着黑油,左手掏出个小本子快速记着什么——是李建国,车间主任的名字她在员工档案里见过。
被称作小王的女工直起腰,额前碎发沾着汗,工装领口湿了片:"李主任,这机子打从上个月就三天两头闹脾气。
前天张姐手都被夹红了,您说找上面换零件......"她声音突然低下去,余光瞥见宗馥莉,眼神里浮起警惕。
李建国这才注意到陌生人,眉头皱得更紧:"您是?"
"新来的实习生,跟生产线学习。"宗馥莉摘下帽子,露出被压得翘起来的发梢,"我叫小林。"她笑着伸出手,掌心还留着方才在车里捏出的汗,"听说李主任带的车间最出活,特意来讨教。"
李建国没握她的手,目光在她腕间扫过——那里没有老员工才有的机械刮痕。
宗馥莉心里一沉,正要找补,小王突然扯了扯她袖子:"小林,来帮我搭把手?
这罐子卡进料口了。"
金属碰撞声里,宗馥莉的手指擦过灌装机冰凉的外壳。
她摸到一道豁口,边缘刺得掌心发疼——是用锉刀勉强磨平的,毛刺还扎在金属里。"这机子该换了。"她脱口而出。
"换?"小王嗤笑一声,用力拽出卡住的罐子,"宗继昌总说'旧设备用习惯了更顺手',上回李主任打报告申请维修基金,批下来的钱连买半台新电机都不够。"她突然意识到说漏了嘴,慌忙捂住嘴,工装袖口蹭过宗馥莉的手背,带着股洗衣粉混着机油的味道。
李建国突然咳嗽起来,用本子掩着嘴。
宗馥莉看见他本子上密密麻麻记着:"3号灌装机维修5次/月""2021年至今未涨薪""高温补贴从200降到80"。
最后一行字被笔划得很重,墨迹透了纸背:"王秀兰母亲住院,预支工资申请被财务打回"。
"王姐?"宗馥莉轻声问。
小王——王秀兰的眼眶突然红了。
她低头盯着脚边的铁桶,桶里泡着没洗的工服,水面浮着层油花:"我妈糖尿病并发症,要交住院费。
找财务预支工资,他们说'子公司现金流紧张'。
可上个月宗继昌总来视察,开的是新买的玛莎拉蒂......"
车间里的机器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
李建国猛地冲过去,抄起扳手敲打机壳,金属撞击声震得人耳膜发疼。
宗馥莉退到墙角,看见墙上贴的"2019年度优秀车间"奖状,边角已经卷起来,盖住了下面新贴的"2023年第二季度产能倒数第一"通报。
"这机子再这么闹,这个月绩效又要扣。"王秀兰扯了扯宗馥莉的工装,声音里带着哭腔,"小林,你是大学生,能帮我们写封信吗?
上回匿名信寄到集团,可......"她突然噤声,因为李建国已经关掉机器,正用袖子擦脸上的汗。
"下班了。"李建国看了眼墙上的破钟,指针停在四点十分,"小王,你先走吧。"他转向宗馥莉,目光里多了丝审视,"小林,跟我来办公室。"
办公室很小,窗台上摆着半瓶风油精,味道盖过了霉味。
李建国从抽屉里摸出包红塔山,抽出一根又放回去,指节敲了敲桌上的搪瓷缸:"你到底是谁?"
宗馥莉解开工装领口,露出锁骨处的翡翠坠子——那是父亲二十岁创业时在义乌挑的,说是要"镇住所有难坎"。
李建国的瞳孔猛地收缩,手指下意识去碰缸沿,溅出的茶水在桌面洇开,正好盖住他本子上"宗馥莉"三个字。
"宗小姐。"他突然站起来,工装口袋里的圆珠笔掉在地上,"我......"
"坐着。"宗馥莉按下他肩膀,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李主任,我想听真话。"
李建国的喉结动了动。
他弯腰捡起笔,笔尖对着本子上"2021年至今未涨薪"那行字:"三年前宗总说要给老员工涨薪,文件都拟好了。
可宗继昌少爷接手子公司后......"他顿了顿,"说是要'优化成本结构',把涨薪改成了'绩效浮动'。
去年冬天车间暖气坏了,我们申请买电暖器,批下来的钱够买十箱姜茶。"
"姜茶?"宗馥莉重复。
"说是驱寒。"李建国笑了,笑得眼角皱纹堆起来,"可机器冻得转不动,姜茶能让铝罐不结冰吗?"
王秀兰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来:"李主任,我妈那边......"她探头看见宗馥莉,猛地退了一步,工装口袋里的病历本滑出来,掉在地上。
宗馥莉蹲下去捡,看见病历首页写着"王秀兰 母亲 糖尿病 住院押金3000元未交"。
她摸出手机扫了眼时间——五点十七分,银行还没下班。
"王姐。"她把病历本递过去,"半小时后查收短信。"
王秀兰盯着她,突然捂住嘴,眼泪大滴大滴砸在病历本上。
李建国别过脸去,望着窗外的老梧桐树,树杈上挂着个破风筝,红颜色褪得发白。
离开工厂时,夕阳把铁皮屋顶染成金红色。
宗馥莉坐进车里,解开工装领口,让晚风吹散身上的机油味。
她摸出录音笔,按下停止键,里面存着王秀兰的抽噎、李建国的叹息,还有机器刺耳的轰鸣。
手机在中控台上震动,是周正明的来电。
她划开接听,听见公关总监的声音带着犹豫:"宗小姐,您要的薪酬报告和子公司报表......"
"明早九点前放在我桌上。"宗馥莉打断他,手指轻轻敲着方向盘,"包括宗继昌少爷这三年的报销记录。"
周正明沉默了两秒,说:"好。"
车开出厂区时,宗馥莉透过后视镜看见李建国和王秀兰站在厂门口,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
王秀兰朝她挥了挥手,工装袖口沾着机油,在风里晃成一点模糊的黑。
她摸出钢笔,在手机备忘录里写下:"涨薪方案,覆盖基层员工;旧设备置换预算;医疗互助基金......"最后一个字刚写完,手机屏幕亮起,是银行到账通知——王秀兰的账户多了三万块。
宗馥莉笑了,把手机倒扣在副驾驶座上。
晚风掀起她的刘海,露出眉骨处淡淡的疤痕——那是十四岁跟父亲跑业务时,被货车门撞的。
当时父亲说:"疼吗?
疼就记住,要让别人疼的时候,你得先学会怎么不疼。"
现在她知道,该让谁疼了。
回到集团大厦地下车库时,保安对着她的工牌多盯了两秒。
宗馥莉摘下帽子,任由长发披散下来,高跟鞋叩在地面的声音清脆得像敲在某种东西的裂缝上。
电梯升到二十八层,她对着镜面墙整理头发,看见自己耳后还沾着点黑油。
伸手去擦时,指甲盖撞在电梯按钮上,发出"叮"的轻响。
明天九点,会议室。
她望着电梯数字跳到"28",嘴角慢慢勾起来。
清晨七点,宗馥莉站在二十八层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玻璃上蒙着一层薄雾,倒映出她垂在身侧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昨夜整理文件时的墨痕。
桌上摊开的薪酬报告边角被压出折痕,“基层员工平均月薪5200元”那行字被红笔圈了三次,旁边批注着:“宗继昌子公司行政部人均1.8万”。
“叩叩。”
周正明抱着一摞文件夹推门进来,西装领口还沾着没拍掉的头皮屑:“宗小姐,您要的旧厂设备折旧表、近三年维修费用明细,还有……”他顿了顿,把最底下的牛皮纸袋抽出来,“宗继昌少爷去年在三亚的酒店消费记录,标注了‘商务接待’的那部分。”
宗馥莉接过袋子,指尖触到纸页间夹着的酒店账单复印件,“三亚康莱德总统套房,三晚八万六”几个字刺得她瞳孔微缩。
她把袋子推回周正明怀里:“留着,等需要的时候用。”
周正明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又咽回去,转身时西装后摆扫过桌角的咖啡杯,褐色液体在“涨薪方案”文件上洇出个圆斑。
宗馥莉望着那片污渍,突然笑了:“周总监,去把会议室的投影仪调试好。”
九点整,会议室深木色大门被推开。
宗馥莉踩着细高跟进去时,十二把皮质转椅已坐满了人——财务总监张茂林正用钢笔敲着桌面,宗庆祥的金丝眼镜反着光,市场部的孙丽娜在涂口红,动作停在半空。
“人齐了。”宗馥莉把文件重重放在桌上,封皮“关于基层员工薪酬调整及旧厂设备升级的提案”几个字压得会议室空气发沉。
她扫过众人:“今天只说两件事。第一,即日起,所有基层生产员工薪资上调15%,年终奖增加一个月。”
张茂林的钢笔“啪”地掉在桌上。
宗庆祥的手指在椅把上扣出白印,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馥莉啊,子公司现金流……”
“现金流?”宗馥莉翻开文件,抽出一张表格拍在他面前,“去年宗继昌少爷分管的子公司,行政费用超支23%,其中‘特殊招待费’占比41%。而基层员工工资占比从18%降到12%——这就是您说的现金流?”
孙丽娜的口红管“咔嗒”合上。
张茂林弯腰捡钢笔时,额角渗出细汗。
宗庆祥的喉结动了动,镜片后的目光闪了闪:“可突然涨薪……”
“不是突然。”宗馥莉从文件夹里抽出一叠手写的匿名信,最上面是王秀兰洇着泪痕的字迹:“王秀兰母亲住院预支工资被拒,李建国车间三年未涨薪,高温补贴从200降到80——这些是过去三个月我收到的127封员工反馈。”她的声音突然放轻,“爸常说‘员工是娃哈哈的根’,现在根都快干了,您说该不该浇水?”
会议室陷入死寂。
宗庆祥的指节在桌下攥得发白,张茂林的钢笔在笔记本上戳出个洞。
宗馥莉扫过众人,指尖敲了敲第二份文件:“第二件事,旧厂改造计划。引入自动化灌装机,替换使用超过十年的老旧设备。预算从宗继昌少爷子公司的‘特殊招待费’里拨。”
“这不合理!”市场部的赵经理突然拍桌,“子公司的钱是……”
“是宗家的钱?”宗馥莉抬眼,目光像把刀,“还是爸的钱?”她翻开周正明昨夜送来的报表,“旧厂去年因设备故障导致的次品率是11%,直接损失470万。换设备后次品率能降到3%,一年省的钱够买二十台新机器。赵经理,您说不合理?”
赵经理的脸涨得通红,重重坐回椅子。
宗庆祥扶了扶眼镜,声音发哑:“需要董事会投票……”
“爸今早给我发了消息。”宗馥莉举起手机,屏幕上是宗庆后的语音:“按你说的办。”她按下播放键,苍老却清晰的声音在会议室回荡,“我娃哈哈的厂子,不能让机器比员工金贵。”
有人倒抽冷气。
宗庆祥的指甲掐进掌心,孙丽娜摸出口红又放下。
张茂林盯着桌上的报表,突然开口:“我同意。”他推了推眼镜,“数据支持。”
“我也同意。”周正明突然出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西装口袋里的牛皮纸袋,“员工士气提升对品牌形象有帮助。”
宗馥莉望着陆续举起的手,心跳声在耳后轰鸣。
她合上文件时,瞥见宗庆祥攥着会议纪要的手背暴起青筋,钢笔尖在“宗继昌”三个字上戳出个窟窿。
消息传到旧厂时,王秀兰正蹲在更衣室换工服。
手机在铁皮柜里震动,她划开员工群,“涨薪15%”几个字刺得她眼眶发酸。
李建国举着手机从车间跑进来,工装上沾着机油:“小王,你看!”
群里炸了锅。
“真的假的?” “上个月还说要降绩效!” 王秀兰的拇指悬在“谢谢大小姐”几个字上,最终发了个流泪的表情。
屏幕亮起,是银行到账通知——这个月工资比往常多了八百块。
她捂住嘴,眼泪滴在工装上,把“娃哈哈”的logo晕染成模糊的蓝。
李建国望着车间里那台总卡壳的灌装机,突然笑出了声。
他拍了拍机壳:“老伙计,你要退休了。”转身时看见墙角贴着的“2023年第二季度产能倒数第一”通报,伸手把它撕了个粉碎。
暮色降临时,宗馥莉站在旧厂楼顶,望着车间里新挂的“安全第一”横幅被风掀起一角。
楼下传来员工的笑声,混着机器调试的嗡鸣。
她摸出手机,屏幕上是宗庆祥的未接来电——三个,间隔十分钟。
“叮。”
新消息弹出,是周正明发来的照片:宗庆祥的车停在杜建英别墅楼下,车灯在夜色里像两只发红的眼睛。
宗馥莉把手机揣进西装内袋,风掀起她的发梢,露出眉骨处淡淡的疤痕。
楼下传来王秀兰的声音:“大小姐!”她转头,看见王秀兰举着个保温桶跑上来,工装领口别着朵野花,“我煮了姜茶,您尝尝?”
宗馥莉接过保温桶,姜茶的热气扑在脸上,烫得鼻尖发酸。
她望着远处渐次亮起的路灯,突然想起父亲说过的话:“要让别人疼的时候,你得先学会怎么不疼。”
现在她知道,疼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