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帮刘大姐看完铺子没消停两天,一个眼眶黢黑、胡子拉碴的小伙子,顶着俩大黑眼圈,蔫头耷脑地蹭进我家院门。他穿着件磨得发亮的工装,身上一股子机油味儿,看着也就二十出头。
“薛…薛师傅?”他声音沙哑,带着颤音儿,“救救我吧…我快熬不住了!”说着,一个大老爷们儿,眼圈居然红了。
我赶紧让他坐下:“别急,大哥,慢慢说,咋回事儿?”
小伙子姓孙,在镇上的农机站当修理工。“我叫孙强。就…就从上个月底开始,我成宿成宿(整夜)睡不着!”他抱着脑袋,手指头插进头发里使劲挠,“一闭眼就做梦!一个梦!翻来覆去就那一个!梦里头,我在一片大雾里头跑,没命地跑!后头,后头总有个人在追我!他跑得飞快,可…可他就是没脸!就是一团黑乎乎的影子,连衣裳都看不清!每次快追上我的时候,他那手爪子,冰凉冰凉的,就快搭上我肩膀了,我就吓醒了!一身冷汗!”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全是血丝和恐惧:“薛师傅,我真受不了了!白天干活儿都打晃,差点让机器绞了手!再这么下去,我得疯了!俺娘说俺印堂都黑了!”他指着自己脑门儿。
我仔细一看,可不嘛。孙强印堂那片乌青发暗,比他说的妞妞那会儿严重多了,像是浸了墨汁。而且他周身缭绕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阴冷气儿,寻常人感觉不到,但我这开了“眼”的,看得真真儿的,像一层灰蒙蒙的雾裹着他。
“孙大哥,你这冲撞的东西,怨气不小啊。”我皱紧眉头。老李叔在旁边,已经默默点上了香。
“啥?冲撞?”孙强一脸茫然,“我没干啥啊?就…就上个月底,跟几个哥们儿在镇上小馆子喝了点酒,半夜骑自行车回宿舍…抄了个近道儿,好像…好像路过西河滩那片老坟岗子了…”他说到这,声音抖得更厉害了,“当时黑灯瞎火的,我好像…好像尿急,就在路边…解决了一下…该不会是…”
“坏了!”老李叔一拍大腿,“西河滩老坟岗子?那地方邪性!早些年枪毙过人,还有好些个无主孤坟!你这是尿人家‘门’口,犯了人家清净了!还是个脾气不小的主儿!”
老李叔这话一出口,孙强脸“唰”地一下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我闭了闭眼,借着香火的引导和老仙的感应(心通),脑子里闪过几个破碎的画面:漆黑的河滩,歪歪斜斜的荒坟,一股带着酒气的热流喷洒在一块风化严重的石碑上…石碑后面,猛地腾起一股浓烈的黑气,凝聚成一个人形的怨念,带着刻骨的冰冷和愤怒,死死盯住了醉醺醺的孙强…
“是了,”我睁开眼,“孙大哥,你冲撞的那位,不是一般的野鬼。是横死的,怨气冲天,又让你污秽之物淋了栖身之地,这才缠上你,夜夜入梦惊吓。”
“那…那可咋整啊薛师傅!多少香火钱俺都愿意出!求求你帮俺送走它吧!”孙强差点给我跪下。
“这事儿不小,得‘摆香案’,请我家清风碑王老仙出面说和,再做超度。”我对老李叔说,“叔,得麻烦您了。”
老李叔点点头:“事儿不小,得正经办。”
当天下午,就在我家堂屋,香案摆了起来。除了平常的香烛供品,还特意多备了黄纸、金元宝、往生钱(一种特殊的纸钱),还有一小盆清水。
老李叔神情肃穆,敲响了文王鼓,这次唱的调子更低回,带着一种安抚和沟通的意味:“哎——日落西山,黑了天呐…文王鼓,武王鞭,惊动胡黄两教仙…惊动胡家人马黄家兵,惊动常蟒二将众家兵…惊动清风鬼主,薛门碑王老大人哎——!今日弟子薛佳,有事相求落凡尘!西河滩上有怨客,惊扰凡间孙姓人…本是阴差阳错事,还望碑王老大人,金口玉言搭个桥,冤仇化解莫缠身呐哎——”
随着老李叔的唱词,我感觉一股阴凉但沉稳的气息笼罩下来,不同于胡黄的威严或机灵,是一种来自幽冥的厚重感。我知道,这是我家碑王太爷薛青山到了。我身子微微一沉,头脑却异常清明,仿佛能看到一个穿着旧式长衫、面容模糊但气息平和的老者虚影立在香案前。
“捆身”的不是我,更像是碑王老大人借着我的口说话。我的声音变得低沉沙哑:“孙家后生,你可知错?”
孙强跪在香案前,浑身发抖:“知错了!知错了!老仙大人!小子无知!冲撞了那位…那位…求您老帮俺说说情!小子愿意赔罪!多多烧纸钱!”
“嗯,” “我”(碑王)缓缓道,“那一位,生前也是苦命人,横死河滩,怨气难消。你醉酒污秽,冲撞其安息之地,它怨气更盛。念你无心之失,又诚心赔罪,本碑王今日便做个中人(中间人)。”
接着,“我”(碑王)对着虚空,用一种奇特的、仿佛能沟通阴阳的语言,低声絮语起来,旁人听不清具体说什么(行话叫“说阴语”)。那是在和那个无脸的怨魂沟通。
说了好一阵,香炉里的香灰突然“啪”地掉下一大截。碑王老大人借着我的口说:“它应了。需上好金箔纸叠的元宝九十九对,往生钱九刀(九捆),三牲祭品(鸡鱼猪头)一套,于明日亥时(晚上九点至十一点),在西河滩冲撞之地,由你亲自焚化祭祀,磕头认错。祭品焚化后,将清水泼洒于地,不可回头,径直回家。日后心存敬畏,莫再轻慢亡者之地。”
孙强磕头如捣蒜:“俺记下了!俺一定照办!谢碑王老大人!谢薛师傅!谢老李叔!”
碑王的气息退去,我晃了晃神。老李叔对孙强说:“记住碑王老大人交代的,一样不能少,一样不能错!心要诚!”
第二天晚上,孙强按吩咐在西河滩烧了纸、祭了品、磕了头、泼了水,头也不回地跑回了镇上。说也奇怪,那晚之后,纠缠他的噩梦真就消失了。他托人送来一大包点心和五块钱,算是谢仪。老李叔说,这钱大部分得用来买香烛供品孝敬仙家。我看着点心,心里沉甸甸的,这阴间的事儿,规矩更重,一点马虎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