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府的静养院种满了薰衣草，蓝紫色的花海在初夏的风里轻轻摇曳，带着安神的香气。霍君华坐在廊下的竹椅上，手里捏着个褪色的虎头布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布偶耳朵上的补丁——那是她当年亲手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藏着最温柔的母性。
“夫人，该喝药了。”侍女端着青瓷药碗走近，声音放得极轻。这是沈昭晞从江南请来的名医周大夫开的方子，用了二十多味安神养心的药材，每日辰时、申时各一剂，已喝了三个月。
霍君华没有像往常那样挥手打翻药碗，只是呆呆地看着布偶，任由侍女将药汁一点点喂进嘴里。药很苦，她却没皱眉头，仿佛味蕾早已麻木，又或许，是某些沉睡的知觉正在悄然苏醒。
沈昭晞站在院门外，看着这一幕，对身后的周大夫低声道：“她最近常拿这个布偶，是不是……”
“是好兆头。”周大夫捋着胡须，眼中带着欣慰，“心病还需心药医。霍氏冤案昭雪，老将军牌位入太庙，这些消息虽未直接告诉她，却像春风化雨，慢慢渗进了她心里。加上这院里的薰衣草能安神，布偶是她熟悉的旧物，多重作用下，神智正在一点点回笼。”
沈昭晞点点头，目光落在霍君华鬓角的白发上。这三年来，她请了无数名医，试过针灸、药浴、甚至少商做的机关鸟逗乐，都收效甚微。直到霍氏平反那日，她让人把霍翀的灵位从乱葬岗迁回祖坟，又把这个虎头布偶（当年从霍家旧宅废墟里找到的）放在霍君华枕边，奇迹才开始发生——她不再日夜哭喊“阿兄”，偶尔会对着布偶喃喃自语，虽然听不清说什么，却已是极大的进步。
“少商呢？”沈昭晞问侍女。
“在偏厅做机关呢，说是要给夫人做个会动的布偶，逗夫人开心。”侍女笑着回答。
沈昭晞走进偏厅，果然看到少商趴在案上，手里拿着针线和竹篾，正给一个新的虎头布偶装机关。布偶的眼睛是用黑琉璃做的，肚子里藏着个小发条，上紧后能眨眼睛、摇尾巴。
“阿姊你看，”少商举起布偶，上紧发条，布偶立刻摇着尾巴眨眼睛，逗得旁边的小丫鬟直笑，“周大夫说，鲜艳的颜色和动态的东西能刺激神经，说不定这个能让君华姨姨想起些什么。”
沈昭晞接过布偶，指尖拂过光滑的皮毛：“做得很精致，像极了当年霍夫人给无伤做的那个。”
正说着，静养院传来侍女惊喜的叫声：“夫人！夫人您看这个！”
两人连忙赶过去，只见霍君华正盯着少商手里的机关布偶，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微光，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少商连忙把布偶递到她面前：“君华姨姨，你看，会动呢，像不像无伤小时候玩的那个？”
霍君华的手指轻轻触到布偶的尾巴，忽然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
“水……水……”她终于吐出清晰的字眼，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侍女连忙倒来温水，霍君华喝了几口，呼吸渐渐平稳，目光却死死盯着布偶，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
霍无伤得知消息时，正在军营操练，策马赶回霍府时，盔甲上还带着尘土。他冲进静养院，看到母亲坐在廊下，手里抱着那个机关布偶，目光虽然依旧有些呆滞，却比往日清明了许多。
“母亲……”霍无伤的声音哽咽，脚步像灌了铅，不敢靠近，怕这只是一场易碎的梦。
霍君华听到声音，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他身上。当看到他腰间系着的虎头玉佩（霍家宗子佩）时，她怀里的布偶“啪嗒”掉在地上，眼睛猛地睁大，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母亲，是我，无伤。”霍无伤单膝跪地，泪水夺眶而出，“您看看我，我是无伤啊……”
沈昭晞悄悄拉着少商退到院外，把空间留给这对阔别多年的母子。少商的眼眶红红的，紧紧攥着她的手：“阿姊，君华姨姨会认出来吗？”
“会的。”沈昭晞望着院里相拥的身影，声音温柔而坚定，“血脉是骗不了人的。”
院里，霍君华终于伸出手，颤抖着抚过霍无伤的脸颊，从额头到下巴，仿佛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她的指甲因为常年疯癫而有些长，却轻轻的，生怕弄疼了他。
“伤儿……我的伤儿……”她终于叫出那个尘封了十几年的小名，声音里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与痛惜，“你长大了……长这么高了……”
霍无伤再也忍不住，一把将母亲拥入怀中，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母亲，我在，我回来了……”
这一抱，跨越了十几年的疯癫与等待，跨越了血海深仇与生死别离。霍君华伏在儿子肩头，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哭声里有悔恨，有思念，有终于找到归宿的踏实。
从那天起，霍君华的病情以惊人的速度好转。她开始能认出少商，会笑着接过她送的机关小玩意儿；能记得霍翀的忌日，会在祠堂前恭恭敬敬地磕头；甚至能说出霍无伤小时候的趣事——比如他三岁时偷喝米酒醉倒在海棠树下，比如他五岁时把虎头佩弄丢，吓得躲在假山后哭了一下午。
沈昭晞请来的画师为他们母子画了幅画像，挂在霍君华的房里。画中，霍君华穿着素雅的襦裙，手里牵着霍无伤的手，两人站在海棠树下，笑容温暖得像春日的阳光。
霍无伤每日处理完军务，都会第一时间赶回静养院，陪母亲说话、散步、读霍翀的兵书。他会告诉她霍家平反的经过，告诉她少商是个多么可爱的姑娘，告诉她未来的日子会有多安稳。
霍君华虽然话不多，却总是认真地听着，偶尔会指着少商送来的机关花，笑着说：“像……像阿兄种的海棠。”
一日，少商带着新做的机关牡丹来看她，花瓣展开时，里面藏着个小小的机关人，穿着霍家军的盔甲，手持长枪，正是霍翀的模样。
“君华姨姨，这是我按舅公的画像做的。”少商转动机关，小人开始迈着正步，“阿姊说，舅公当年可威风了。”
霍君华看着机关人，忽然站起身，走到墙边，指着一幅蒙尘的画像。侍女连忙取下擦拭干净，画中是年轻时的霍翀，穿着银甲，英姿勃发。
“阿兄……”霍君华的声音清晰了许多，“无伤……像他。”
霍无伤走过去，扶着母亲的肩，看着画中的舅公，又看看镜中自己的眉眼，眼眶一热：“母亲，我会像舅公一样，守住霍家的忠烈之名。”
霍君华点点头，伸手为他整理好衣襟，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周大夫再次诊脉时，抚着胡须笑道：“奇迹！真是奇迹！夫人的脉象已与常人无异，只是多年郁结伤了根本，还需慢慢调养，但神智清明，已是最好的结果。”
沈昭晞让人在静养院种满了霍君华喜欢的栀子花，又请了个擅长弹古琴的侍女，每日午后弹奏霍家的旧曲。在这样温柔的时光里，霍君华的笑容越来越多，有时会跟着琴声哼唱几句，有时会指导少商如何绣出更像海棠的花瓣。
深秋的一天，霍府举办家宴，庆祝霍君华彻底康复。席间，霍君华端起酒杯，对着沈昭晞和少商微微颔首：“谢……谢你们。”
虽然只是简单的三个字，却让满座的人都红了眼眶。霍无伤紧紧握着母亲的手，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
沈昭晞看着这一幕，悄悄退到廊下。青禾递来一件披风：“姑娘，起风了。”
沈昭晞披上披风，望着院里明亮的灯火，唇角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从霍氏冤案到平反，从少商的婚事到霍君华的康复，这一路走来，荆棘丛生，却终究守得云开见月明。
而此刻，静养院的窗内，霍君华正为霍无伤整理着虎头佩的系带，月光透过窗棂，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首未完的歌谣，唱着失而复得的母子情深，唱着迟到了太久的团圆。这或许，就是对霍家忠魂最好的告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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