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小帅那句话像个卡在胸腔里的枣核,噎得吴所畏坐立难安。诊所消毒水的气味还没散尽,那句石破天惊的断言却已经在他脑子里生根发芽——“其实,池骋也喜欢郭城宇。”姜小帅分析得头头是道,什么拳头到了眼前又收回去,什么明着斗暗里缠,最后还笑嘻嘻撺掇:“回去你试试,就说我和郭子睡了,看池骋什么反应!”
吴所畏灌了半杯凉水,冰得胃里一抽。他蹬掉鞋子蹭进客厅时,池骋正倚在落地窗边抽烟。暮色沉沉地镀在他轮廓上,指尖一点猩红明灭,连带着那条盘踞在他小臂上安静如墨玉的宠物蛇“小醋包”也显得格外沉默。听见动静,池骋没回头,只漫不经心地问了句:“姜小帅又给你灌输什么歪理邪说了?”
机会送上门了。吴所畏心一横,破罐子破摔似的把话囫囵个扔出来:“没,他就说……说他跟郭子睡了!”话音落地,他自己先被这粗粝的直白硌得耳根发烫。
窗边的人影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池骋缓缓转过身,烟雾模糊了他过于分明的下颌线。他没发怒,没有吴所畏预想中任何一点激烈的情绪,那双深潭似的眼睛只是定定看过来,沉甸甸的,带着一种吴所畏读不懂的复杂审视。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只有“小醋包”吐信的细微嘶嘶声。池骋最终极淡地牵了下嘴角,听不出情绪:“他倒是什么都敢跟你说。”
这反应像根羽毛,轻飘飘地搔在吴所畏悬着的心上,不疼,却让他更加确定——姜小帅那看似荒谬的推论,底下恐怕真埋着点东西。他脑子里不合时宜地闪过郭城宇那张总噙着三分笑、眼神却锐利得像能剥开人心的脸。这人和池骋站在一起时,有种旁人插不进去的微妙气场,是商场谈判桌上心照不宣的联手压制,是深夜酒局里一个眼神就替对方挡掉麻烦的默契,甚至是……吴所畏甩甩头,把“狼狈为奸”四个字压下去。
记忆的闸门被那微妙的沉默撬开了一道缝。池骋指间的烟燃到了尽头,灼烫感惊醒了他。他掐灭烟蒂,指尖无意识抚过“小醋包”冰凉的鳞片。很多年前了,军校格斗馆,汗水和尘土的味道蒸腾。十八岁的池骋像头被侵犯领地的豹子,拳头裹着风声砸向对面那个笑得一脸欠揍的家伙。郭城宇利落地格挡、闪避,动作干净漂亮,却在池骋一个假动作后露出破绽的瞬间,硬生生收住了已经抵到他鼻尖的拳头。
汗珠顺着郭城宇的额角滚落,他喘着气,眼睛却亮得惊人,盯着池骋因为发力而绷紧的下颌线,舌尖顶了顶被擦破的嘴角,笑得痞气:“啧,打坏了多可惜。”那语气轻佻,眼神却烫得池骋心头莫名一跳。少年人莫名其妙的火气,就那样融化在对方汗湿的、带着蓬勃热意的凝视里。
后来,他们成了最尖锐的矛与最坚固的盾。池骋在商场上手段凌厉,大开大合,郭城宇则像一条游弋的暗流,总能精准地填补他计划里最刁钻的缝隙,或者在他锋芒过盛时,恰到好处地递来一杯冰镇的威士忌。庆功宴喧嚣震天,池骋被灌得眼尾泛红,扯松了领带。郭城宇不动声色地靠过来,用自己的杯子碰了碰池骋手里那杯几乎没动的酒,声音压得只有两人能听见:“挡酒的来了,池总赏脸喝我这杯?”池骋瞥他一眼,仰头将他递来的酒一口饮尽。辛辣液体滑入喉咙,混着郭城宇杯沿上残留的、极其细微的一点气息。那一刻的滋味,池骋后来在无数个应酬场合试图复制,却再也未曾尝到。
直到汪硕出现。那个漂亮得像琉璃娃娃的男孩,带着天真又炽热的爱慕闯了进来。他成了池骋名正言顺的恋人,也成了横亘在池骋与郭城宇之间一道越来越深的沟壑。流言开始滋生,关于郭城宇看汪硕的眼神,关于他们三人间理不清的纠葛。池骋记得那个暴雨夜,他驱车赶到郭城宇公寓楼下,正撞见汪硕哭着跑出来扑进郭城宇怀里。车窗紧闭,隔绝了雨声和他们的声音,只看见郭城宇抬起手,似乎想拍汪硕的背,最终却僵硬地停在半空。池骋猛地一打方向盘,车轮碾过积水,溅起浑浊的水花。他没去质问,郭城宇也从未解释。一种冰冷的、名为“避嫌”的东西,自此悄然蔓延。郭城宇不再深夜来电,不再参与只有他和池骋的球局,甚至在公司走廊迎面遇见,也只是客气地点点头,擦肩而过。
郭城宇生日趴体的喧嚣几乎要掀翻屋顶。流光溢彩的射灯扫过攒动的人头,香槟塔折射出炫目的光。池骋穿过鼎沸的人声和混杂的香水味,目光精准地锁定了被几个朋友围着灌酒的寿星。郭城宇今天穿了件丝绒质地的暗红色衬衫,领口随意敞着,笑得恣意张扬,眼尾那点惯常的慵懒被酒气熏染得有些惑人。他正接过一个朋友递来的烈酒,手腕却被人从斜里按住。
池骋不知何时已站到他身侧,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胃不要了?”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周围的嘈杂。郭城宇挑眉看他,眼底的笑意深了些,从善如流地把那杯烈酒换成了旁边一杯起泡水,指尖状似无意地蹭过池骋的手背,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战栗。“池总发话,不敢不听啊。”他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戏谑。
池骋没接话,只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黑丝绒方盒,递过去。“生日礼。”郭城宇脸上的笑容凝滞了一瞬,显然没料到这一出。他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并非预想中的名表或袖扣,而是一个小巧精致的恒温玻璃管——里面静静盘卧的,赫然是池骋几乎从不离身的“小醋包”!
“这……”郭城宇彻底愣住了,抬头看向池骋。池骋的眼神沉静得像深夜的海:“它认你。放你那儿,我放心。”送出的何止是一条蛇?是他最私密的情感投射,是某种无声的托付与信任。郭城宇捏着盒子的指关节微微发白,喉结滚动了一下,万千情绪最终只化作一个极深的凝视,无声地撞进池骋的眼里。周围起哄的声音、音乐声仿佛瞬间被抽离,只余下两人之间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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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对散场后的寂静格外深沉。郭城宇扯开领口,倚在露台冰凉的金属栏杆上,夜风吹散了他身上浓重的酒气。指尖的烟燃着一点红芒。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稳,笃定。他没回头,直到池骋站定在他身侧,同样的沉默,目光投向远处城市璀璨而冰冷的灯火。
“十年了,”池骋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像大提琴的弦在夜色里震颤,“郭子。”这久违的称呼让郭城宇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池骋转过头,目光沉沉地压在他脸上,带着一种不容闪避的锐利:“汪硕那事,你躲我;后来他走,你接着躲;再后来,连球都不跟我打了。”他逼近一步,属于池骋的强烈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味笼罩下来,“七年。郭城宇,你他妈还要躲我多久?”
最后一句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挤出来的,压抑了太久的东西破土而出,带着灼人的温度。郭城宇猛地抬眼,撞进池骋眼里那片不再掩饰的、滚烫的深潭。那里面有质问,有多年积累的怨气,更有一种他几乎不敢深究的、赤裸裸的渴望。他张了张嘴,素来伶俐的口舌此刻却像生了锈,所有精心构筑的防线在对方这记直球下土崩瓦解。那些插科打诨的伪装,那些心照不宣的回避,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
“我……”郭城宇的嗓音干涩沙哑。
池骋没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答案早已不需要言语。他猛地抬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扣住郭城宇的后颈,狠狠地吻了上去。那不是试探,不是温存,而是如同攻城略地般的宣告,带着积压了七年的焦灼、不甘和汹涌的爱欲,瞬间淹没了郭城宇所有的感官。唇齿间是威士忌残余的辛辣和烟草的微苦,是郭城宇身上熟悉的、令人心安的须后水味道,更是池骋那独一无二的、强势到令人窒息的气息。
郭城宇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丢开指间燃尽的烟蒂,反手用力抱住了池骋劲瘦的腰背,像抓住一块在汹涌暗流中漂浮了太久的浮木。生涩而激烈地回应着,放任自己沉溺在这个迟到太久、几乎要将他焚烧殆尽的吻里。露台之外是万丈红尘,而这一方天地,只剩下彼此剧烈的心跳和唇舌交缠间那滚烫得令人心悸的归属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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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对残留的彩带还挂在门把手上晃悠,吴所畏就风风火火撞开了姜小帅诊所的门,手里捏着的手机屏幕还亮着,上面是郭城宇十分钟前发的一条没头没尾的朋友圈。没有配图,只有一行字:
「得偿所愿。@池骋」
姜小帅刚灌下去的一口水全喷在了病历本上,他瞪着那条更新,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卧槽……真让我蒙着了?”他猛地抓住吴所畏的肩膀摇晃,“快!说说,池骋现在是不是一副冰山融化的荡漾样儿?”
吴所畏拍开他的爪子,表情复杂得像吞了整根苦瓜:“荡漾个鬼!我刚出门,他正指挥郭子……给‘小醋包’换垫材。”他顿了顿,想起出门前那诡异又莫名和谐的一幕——池骋抱着手臂站在恒温箱边,一脸理所当然地监工,而素来散漫的郭城宇,居然真的挽着那件价值不菲的暗红丝绒衬衫袖子,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一小块蜕下的蛇皮,嘴里还嘀嘀咕咕:“小祖宗,你这伙食费比我都高……”池骋嘴角那抹似有若无的弧度,是吴所畏从未见过的放松和……满足。
“完了,”吴所畏一屁股瘫进姜小帅对面的椅子里,哀嚎,“我好像真成碍事的了!”
姜小帅摸着下巴,镜片后的眼睛精光四射,笑得像只偷到油的老鼠:“碍事?不不不,咱俩这是功德无量啊!”他抓起桌上的笔,刷刷刷在便签上龙飞凤舞地写下几个大字,啪地拍在吴所畏面前:
窗外阳光正好,穿过玻璃,暖融融地落在那张便签上,也落在了两个各自为自家那位操碎了心、又隐隐觉得“这样好像也不错”的男人身上。喧嚣远去,尘埃落定,属于池骋和郭城宇的漫长故事,在拨开七年迷障后,终于写下了真正甜蜜的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