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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十章

龙起岭南

建安五年的寒冬,在汝南城外的旷野上撒满了刀片。关将军脱困而归带来的短暂振奋,如同冰面裂纹下的流水,转瞬便被酷寒和沉疴吞没。兵营深处,疫气如同蛰伏的毒蛇,悄然昂起了头。

咳嗽声,起初只是几声零星的压抑,很快便成了营地里难以忽视的背景音,沉重、黏腻,如同朽木在风中磨擦。伤病营迅速膨胀。缺医少药,无炭无粮。死亡的阴影在每一个阴暗角落喘息。

林越踏进营地最大的一片“医护区”——只是几十个雪窝子里胡乱铺了些茅草。他袖口、衣襟下摆都用煮过的布条死死扎紧,半张脸都蒙在自制、浸过草药渣的面巾后,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异常清明的眼睛。即便如此,浓郁到化不开的腐烂、脓血混杂着污秽的恶臭还是无孔不入地钻进鼻腔。

他在一个浑身烫如火炭、蜷缩抽搐的小卒身边蹲下。草席下漫开的污秽冻成了冰片。林越探手,又飞快缩回——高热!这是疫症中最凶险的伤寒!他看向不远处另一个躺在冰窝子里、脸烧得发紫、却畏寒发抖得牙齿打战的汉子——寒热往来!疟鬼入体!

“军医!军医在哪?!”远处一个老兵无助地嘶嚎。

“都病倒了!哪还有军医?!”旁边人绝望地回话,“药材?粮食都没了!靠硬撑!”

冰冷的事实像淬毒的针,扎进林越的太阳穴。营房太密,病员和健康者混居,排泄污物无人清理就地冻硬,饮水取自同一条污秽冰河……每一处,都是催命符!这已经不是打仗,这是静待瘟疫的屠场!

他猛地起身,大步朝主营区域奔去。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吹得面巾猎猎作响。

刘备的营帐稍好一些,虽也简陋,至少能遮挡风雪。帐帘被卫兵掀开,一股温热却依旧浑浊的空气扑面而来。

帐内只有寥寥数人。刘备坐于主位,面容清癯,眼底带着无法掩饰的疲倦。关羽立在左侧,抱臂,浓眉紧锁,看着地上那张简易舆图沉默不语。右侧下首坐着个面色苍白、眼神有些闪烁浮华的年轻人,正是刘备的外甥刘琰(历史上刘琰以口舌之利依附刘备),此刻正捻着一片从许都带来的、烤得半生不熟的鹿肉干,慢条斯理地嚼着。

“……舅父明鉴,”刘琰声音拖长,带着一种浮夸的书卷气,“‘大兵之后,必有凶年’。兵灾已过,病疫横行,此乃天意,非人力可抗。而今之计,当速遣精兵,突入汝南左近小县,夺取些许仓粟药物,方能救急。至于这营中琐务……咳,天降之灾,徒增扰攘罢了。”他优雅地擦擦嘴角油渍,对帐外弥漫的绝望气息恍若未闻。

关羽的眉头锁得更深,却没有说话。

“主公!”林越抱拳躬身,声音不大,却穿透了帐内温吞的气氛,“营区病疫汹汹,根源不在天灾,在‘混居’与‘秽积’!伤病与健卒同卧一帐,污浊之物冻硬于营内,河水饮雪污毒不分!此皆疫气滋蔓之途!请速下令,病伤者尽数迁至雪河南岸孤峰下独立营区!营内秽物挖坑深埋!所有饮用之水,必须明火煮沸!健卒人手一方净布面巾,接触伤病后即刻更换焚烧!此非仅救人命,更为保全大军战力!”

帐内一静。

刘备抬起眼,目光落在林越蒙着面的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刘琰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站起身,指着林越面巾嘲弄道:“荒谬!荒谬绝伦!面巾蒙脸?秽物深埋?饮沸水?汝南冰天雪地,取火何其艰难!冻土如铁,挖坑何其不易!将士皆染风寒,畏寒难禁,如何再吹风雪!这……这是要疲敝军心,动摇士气!”他转头对刘备疾声道:“舅父!此人不过一小卒,仗着些许搬运营造的微末小技,竟妄议大军防疫之道?还说什么煮沸河水?哼!士卒连温粥都难得,哪有闲柴烧水!我看他无非是想借机……”

“二哥!三哥!”帐帘猛地掀开!张飞带着一股寒风和浓烈的酒气闯了进来,黑红的脸上怒意未消,手里还捏着个油乎乎的酒囊,“俺那边亲兵营的耗子都开始咳嗽了!再不给粮给药,全他娘的死光了!关二哥!你那边的刀伤药还有没有存货!”

关羽沉沉摇头:“前日仅存的一点,给几个断腿的兄弟用了。”

刘琰见张飞进来,气焰稍敛,嘀咕道:“仓廪空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林越看着那油光满面的刘琰,再看看刘备深不见底、闪烁着权衡光芒的眼睛,一股冰冷的激流冲上头顶。他不再看任何人,只直直盯着刘备,声音拔高,带着一丝从未有过的尖锐质问:“主公!是省这柴薪挖坑之力!还是要留着气力挖这汝南城外千万将士的埋骨坟坑?!”

帐内死寂。连张飞都捏紧了酒囊。

刘备眼皮微动。

林越豁出去了!他知道这是最后的机会!他从怀里猛地掏出一卷磨得发毛、浸透了汗水和油污的厚布!那是他利用夜晚,在火光和冷月光下,用削尖的炭条一点点绘制的心血——一张简陋却清晰的汝南周边地形、水源、交通要道、粮仓可能位置,甚至标出了几处看似荒芜、实则可能储存军资的废弃古堡废墟的路线图!他将布卷猛地抖开,铺在刘备案前那张地图旁!

“主公请看!”林越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手指点着图中标红的一个岔口,“此去东北二十里,落雁峡!峡口背风处有一深谷,名飞鹰谷!谷内林木茂密,溪水不冻!谷中旧堡传闻已毁,但半月前有樵夫见疑似曹军斥候藏匿其中!小卒沿途查看枯枝折痕,推断该处极可能藏粮草药物!此路虽险,大雪覆盖足印可遁,远比强攻小县隐秘!若遣精锐绕行雪夜奔袭……”

“够了!”刘琰突然尖声喝道,脸色煞白中带着愤怒,像是某种权威被践踏的羞恼!他一步上前,抓起案上火盆边一根拨火的黑漆木棍,劈头盖脸就朝着林越展开的布卷抽去!“营中岂容你妖言惑众!什么飞鹰谷!无稽之谈!延误军机你担待得起?!”他下手又快又狠!

林越急挡已慢!

噗嗤!

烧红的棍头带着滚烫的灰烬火星,狠狠摁在了那张浸透了他无数个不眠之夜、被冻裂的手指反复描绘的布卷上!

滋啦啦!一股焦糊的青烟伴随着布帛烧穿的刺鼻气味猛地腾起!

那被炭笔标注、记录了无数细微观察和地理要点的心血!那在寒夜里用体温焐热的希望!在火星和黑漆木棍的蹂躏下,顷刻间焦黑、扭曲、破开一个大洞!

林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离那片化为焦炭的区域不足半寸。冰冷的空气钻进他碎裂蒙巾的缝隙,冻住了他所有动作。时间仿佛停滞。只有那缕带着布灰和心血焦糊味的青烟,固执地盘旋在死寂的营帐里。

刘备眉头蹙得更紧。关羽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张飞捏着酒囊的手背青筋暴起,豹眼中凶光乱射!

刘琰喘着粗气,甩开那根灼黑的木棍,脸上带着一丝扭曲的快意和假装的惶急:“哎呀!手滑了!舅父……这……”

营帐外的风呜咽着卷进来一捧夹杂着雪尘的枯草屑,打着旋,落在那张残损焦糊、又沾满了黑灰脚印的布卷上。如同,盖上了一层简陋的裹尸布。

林越缓缓地、缓缓地收回了手。掌心空空如也。指甲不知何时深深抠进了肉里。但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波动。那双透过碎裂布巾缝隙露出的眼睛,冰寒刺骨,再也映不出帐内的任何光亮。

“小卒……告退。”他声音低沉沙哑,听不出半点情绪。微微躬身行礼,然后转身,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踏着帐外凛冽的寒风和遍地的绝望,走出温暖的营帐。

帐帘落下,隔断了里面复杂难言的审视目光和压抑的训斥声。

他站在刺骨的寒风中,抬首望向灰蒙蒙、酝酿着更大风雪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到肺腑深处、带着污秽与死亡气息的空气。

那空气冰针一样扎进心里。

滚烫的血,就在那冰冷的穿刺下,无声地沸腾、沉淀。

燃尽最后一丝侥幸。

他不再看那顶象征着权力与生杀予夺的营帐一眼。转身。朝着灯火昏沉、呻吟四起的军需角落走去。那里,还有一个用命救过他、如今正拖着一条差点彻底报销的“阎王腿”在冰冷风雪里扛麻袋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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