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野的夜,是浸透了墨汁的冰坨。雪片被风卷着,抽在脸上如同鞭笞。营寨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只剩下几点昏黄摇曳的灯火,像垂死挣扎的萤火虫。
林越和赵烈如同两道融入夜色的鬼影,贴着营寨最外围那道早已被风雪侵蚀得摇摇欲坠的木栅栏疾行。赵烈那条“阎王腿”每一次踏在冻硬的地面,都发出沉闷的“咚”响,如同敲击着死亡的鼓点。剧痛顺着腿骨往上爬,啃噬着神经,但他牙关咬得死紧,一声不吭,只将全身重量压在那根削尖的木棍上,每一步都像在刀尖上跳舞。
“前面……拐角……哨塔……”林越的声音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他侧耳倾听,风雪呼啸中,隐约夹杂着塔楼上哨兵跺脚取暖的沉闷声响和模糊的抱怨。
“绕不过去……”赵烈喘着粗气,汗水和雪水糊在脸上,结成冰碴,“硬闯?”
林越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周围。目光最终落在栅栏外不远处,一片被积雪覆盖、只露出几丛枯黑荆棘的低洼地。“下沟!贴着沟底爬过去!哨塔死角!”
两人如同滚石般滑下浅沟。冰冷的雪沫瞬间灌进衣领,刺骨的寒意激得人浑身一颤。沟底积雪更深,几乎没到膝盖。赵烈闷哼一声,伤腿陷进雪窝,一股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
“撑住!”林越低吼,反手拽住他胳膊,几乎是拖着他往前挪。雪粉呛入口鼻,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渣刮擦喉咙的痛楚。头顶上方,哨塔上昏黄的灯光如同鬼眼,冷冷地扫过沟沿,又漫无目的地移开。
一寸寸,一尺尺。冰冷的雪水浸透了单薄的裤腿,冻得骨头缝里都像塞满了冰针。时间仿佛凝固,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心脏擂鼓般的跳动在死寂的风雪中格外清晰。
终于,爬过了哨塔的视线范围。两人挣扎着翻上沟沿,滚进一片被风刮得光秃秃的灌木丛后,剧烈喘息,呼出的白气瞬间被狂风卷散。
“他娘的……比杀十个曹兵还累……”赵烈瘫在雪地里,嘴唇冻得发紫,那条伤腿不受控制地颤抖着,裤管下摆已经冻成了硬邦邦的冰壳。
林越没说话,只是迅速扒开积雪,从怀里掏出那卷视若珍宝的皮地图。借着远处营寨透来的微弱天光,他手指沿着早已烂熟于心的路线滑动:“往南……十里外有片老林子……穿过去……避开官道……”
话音未落!
“嗷呜——!”
一声凄厉悠长的狼嚎,毫无征兆地撕裂了风雪的帷幕!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如同鬼魅的合唱,从四面八方、从风雪深处幽幽传来!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贪婪和饥渴!
林越浑身汗毛倒竖!赵烈猛地翻身坐起,抄起那根削尖的木棍,眼中凶光爆射:“狗日的!饿疯了敢盯上爷爷?!”
风雪幕帘被无形的爪子撕开!幽绿的光点如同鬼火,在黑暗中浮动、逼近!一双、两双、十数双!冰冷、饥饿、残忍的目光,穿透风雪,死死锁定了灌木丛后这两个散发着汗味和血腥气的“猎物”!
狼群!被严冬和饥饿逼疯的狼群!
“操!”赵烈低骂一声,那条伤腿猛地蹬地,竟硬生生站了起来!剧痛让他面孔扭曲,但那股被逼到绝境的凶戾之气却如同火山爆发!“阿越!靠后!老子今天请它们吃顿‘阎王腿’!”
他不再犹豫,拖着那条僵硬如木桩的伤腿,竟主动迎着最近的一头壮硕的头狼冲了过去!速度不快,甚至有些踉跄,但气势却如同出闸的疯虎!手中那根削尖的木棍,被他抡圆了,带着破风声,狠狠砸向狼头!
头狼敏捷地侧身躲过,木棍砸在雪地上,溅起一片冰渣!它眼中凶光更盛,低吼一声,后腿发力,如同离弦之箭扑向赵烈那条行动不便的伤腿!腥臭的涎水几乎滴到雪地上!
“来啊!”赵烈不退反进,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他竟微微侧身,将那条裹着厚布、隐隐渗血的伤腿,主动暴露在狼吻之下!同时,手中木棍由砸变刺,尖锐的顶端如同毒蛇吐信,狠狠捅向扑来的狼腹!
噗嗤!
嗷——!
木棍尖端狠狠扎入狼腹!滚烫的狼血喷溅而出!但头狼的利齿也同时咬中了赵烈那条伤腿!厚布瞬间被撕裂!尖牙刺入皮肉!剧痛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
“给老子死!”赵烈痛得目眦欲裂,却爆发出更狂暴的力量!他竟不顾腿上挂着的狼,双臂肌肉贲张,死死抱住狼身,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向旁边一掼!同时那条被咬住的伤腿猛地发力蹬踹!
咔嚓!
令人牙酸的骨裂声和狼的惨嚎同时响起!头狼被狠狠摔在冻硬的树干上,脊椎断裂,抽搐几下便不动了!
但这一下,也彻底引爆了狼群的凶性!更多的幽绿光点从风雪中扑出!如同黑色的潮水,要将两人彻底淹没!
林越早已拔出了腰间的环首刀!刀锋在风雪中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他身形如电,不退反进,迎着另一头扑来的恶狼,刀光一闪!
嗤!
狼头冲天而起!滚烫的狼血泼洒在雪地上,瞬间冻结成暗红的冰晶!
“烈哥!背靠背!”林越嘶吼,刀光如匹练,将一头从侧面偷袭的狼劈开!腥臭的内脏洒了一地!
赵烈拔出插在死狼身上的木棍,棍尖滴血。他拖着那条被撕开一道大口子、鲜血汩汩涌出的伤腿,踉跄着退到林越身后,两人脊背相抵!冰冷的体温透过衣物传递,却奇异地燃起了更炽烈的战意!
“哈哈!痛快!”赵烈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脸上横生的疤痕在雪光映照下如同恶鬼,“阿越!咱兄弟俩,今天就在这雪窝子里,杀他个天昏地暗!让这群畜生知道,阎王腿不是白叫的!”
狼群在头狼毙命后稍显混乱,但饥饿很快压倒了恐惧。它们围着两人,低伏着身体,幽绿的眼睛在风雪中闪烁,发出威胁的低吼,寻找着下一次扑杀的时机。
林越握刀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扫过赵烈那条不断淌血的腿,心沉到了谷底。血腥味会引来更多野兽!赵烈的腿撑不了多久!必须突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尖锐得几乎撕裂耳膜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侧后方的风雪深处激射而来!
声音快得不可思议!带着一股刺鼻的、如同腐烂草木般的腥气!
噗!
一头正欲扑起的壮硕公狼,脖颈侧面猛地爆开一团血花!一支通体漆黑、箭杆缠着某种暗绿色藤蔓、箭头闪烁着诡异幽蓝光泽的短箭,深深没入狼颈!那狼连惨叫都未发出,身体剧烈抽搐,口鼻瞬间涌出黑血,轰然倒地!毙命!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围攻的狼群猛地一滞!幽绿的眼瞳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惊惧!
紧接着!
咻!咻!咻!
又是三支同样诡异的黑箭,如同索命的毒蛇,从不同的刁钻角度射入狼群!每一箭都精准地钉入狼的脖颈或眼窝!中箭之狼无不瞬间毙命,死状可怖!
狼群彻底乱了!死亡的恐惧压倒了饥饿!剩余的几头狼发出惊恐的呜咽,夹着尾巴,转身就朝着风雪深处没命地逃窜!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雪依旧呼啸。雪地上只剩下几具迅速冻僵的狼尸,还有背靠背、浑身浴血、惊魂未定的林越和赵烈。
两人猛地转头,望向箭矢射来的方向!
风雪弥漫的黑暗中,一道纤细却异常挺拔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立在一棵被积雪压弯了腰的老松树下。那人穿着一身与雪地几乎融为一体的灰白色兽皮短袄,脸上蒙着一块同样灰白的粗布,只露出一双在风雪中亮得惊人的眼睛——那眼神,锐利、冰冷、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漠然。
她(从身形判断)手中握着一张造型奇特、弓身弯曲如蛇、两端镶嵌着某种暗沉兽骨的反曲短弓。弓弦还在微微震颤。
“你……”赵烈刚吐出一个字。
“想活命,就闭嘴。”一个清冷、带着明显俚人腔调的女声,如同冰珠砸落,穿透风雪传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她目光扫过赵烈那条血肉模糊、还在淌血的腿,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审视。她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如同灵巧的山猫,几个纵跃便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只留下雪地上几行浅浅的、迅速被风雪掩埋的足迹。
林越和赵烈面面相觑,劫后余生的狂喜还未升起,便被这突如其来的神秘和那冰冷的警告冻结在胸腔里。
“俚人?”赵烈喘着粗气,看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看自己惨不忍睹的腿,咧嘴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阿越……这南荒……真他娘够劲啊……”
林越没说话,只是默默撕下衣襟,蹲下身,用冻得发麻的手指,死死按住赵烈腿上那狰狞的伤口。鲜血很快浸透了布条,在冰冷的雪地上晕开一小片刺目的红。
他抬起头,望向南方那片被风雪和神秘笼罩的黑暗。那里,是交州。是龙起之地。也是……毒蛇盘踞的巢穴。
风雪更急了。前路,比这新野的寒夜,更加深不可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