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在黎明前最浓烈的时刻停了。

林越用最后半块干布裹住赵烈腿上渗血的伤口，两人倚着那棵老松树坐下。天光透过云层裂开一道缝隙，将雪地染成淡金色——这是新野逃亡以来，他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模样：林越的眉骨上结着冰碴，睫毛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赵烈的羊皮袄被狼爪撕开三道血口，里面的粗布裹腿早被鲜血浸透，此刻正泛着暗红的光。

“那女的……”赵烈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擦过铁器，“箭头上的毒，是‘断肠草’吧？我腿上的血都发黑了。”他掀开裤管，伤口周围的皮肤已泛起青紫色，边缘渗着黑血。

林越蹲下身，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按压伤口边缘。赵烈疼得倒抽冷气，却没躲。林越抬头：“是‘乌头蔓’。南荒常见的毒草，研磨成粉混在箭簇上，见血封喉。”他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倒出几株晒干的深褐色草药，“我在流民营里见过俚人用这个解毒，叫‘蛇莓根’。”

“你懂毒？”赵烈挑眉。

“活命的本事，都得学。”林越将草药放在一块干净的雪上，用匕首背碾碎，敷在赵烈伤口上。草药接触到血液的瞬间，赵烈猛地一哆嗦，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嘶……凉飕飕的，像吞了块冰。”

“忍着。”林越撕下自己的衣角，重新包扎伤口，“她救了我们，至少不是敌人。”

“敌人？”赵烈嗤笑一声，望着雪地上那几行被风雪模糊的足迹，“在咱们这些‘过江龙’眼里，南荒的草芥都是敌人。”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可那女的……眼神不像。倒像……在看两头快死的野狗。”

林越没接话。他望着南方，那里的山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像蛰伏的巨兽。根据地图，他们现在该进入“雾隐峡”——传说中瘴气最浓的峡谷，也是通往俚人聚居地的必经之路。

“走吧。”林越起身，将环首刀往腰间一插，“天亮前穿过雾隐峡，否则瘴气上来，神仙都救不了。”

雾隐峡的雾比雪还阴。

两人一前一后贴着岩壁走，浓雾裹着腐叶和腥气的湿气，钻进鼻腔里像块浸了毒的棉絮。林越举着从赵烈那缴获的短刀（原属于被狼咬死的头狼），刀身不断凝结水珠，每走一步都要用衣袖擦去雾气，才能勉强看清脚下的腐木和青苔。

“嘘——”赵烈突然抬手，停在原地。他的伤腿在发抖，但耳朵却竖得像狼，“前面……有动静。”

林越屏住呼吸。雾中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是无数人踩在落叶上。接着，一串火光从雾里浮出来——是松脂火把，约莫二十多个，排成一列，缓缓移动。火光映出模糊的人影，个子矮小，裹着树皮和兽皮，头顶插着羽毛，腰间挂着骨刀和竹筒。

“俚人。”林越低声道，“狩猎队。”

“怕不怕？”赵烈扯了扯嘴角，试图用轻松掩盖紧张，“要不……咱们装死？”

“装死只能被拖去祭祖。”林越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蹲下，“跟着我，别出声。”

两人贴着湿滑的岩壁，像两块石头般嵌进阴影里。狩猎队越走越近，林越这才看清：为首的是个老人，脸上涂着青黑色的油彩，眼眶周围画着红色的条纹，手持一根缠着蛇皮的骨杖；后面的族人背着藤编的背篓，里面露出半截色彩斑驳的蛇皮，还有几支插着羽毛的短矛。

“停。”老人突然停下脚步，骨杖重重敲在岩石上。

所有俚人都静止了。

林越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注意到老人的目光扫过他们藏身的岩壁，像是在确认什么。雾太浓，老人不可能看清他们，但他的眼神却越来越凝重，最后停留在赵烈腿上那块暗红的血渍上——即使被布料包裹，浓烈的血腥味仍穿透了雾气。

“阿爷，是汉狗的血！”一个年轻俚人突然喊道，声音尖利。

“闭嘴！”老人猛地回头，骨杖指向那年轻人，“雾里有蛇莓根的气味！”

林越瞳孔一缩。蛇莓根是他刚才敷在赵烈伤口上的草药，气味特殊，竟被这老人闻了出来！

“汉狗……受伤了？”另一个俚人舔了舔嘴唇，目光贪婪地扫过两人的方向，“他们的肉……应该很嫩。”

“退下！”老人厉声喝止，骨杖在地上画了个圈，“雾隐峡有祖训：见血不追，见伤不猎。这是山神的规矩！”他转向林越藏身的方向，声音突然变得低沉，“但……你们欠山神一条命。”

话音未落，老人举起骨杖，朝天空用力一挥！

“咻——！”一支用竹片削成的箭矢破空而来，精准地钉在林越脚边半寸处的岩石上！箭簇上缠着半片蛇皮，蛇眼的位置嵌着两颗幽绿的玻璃珠，在雾中闪着诡异的光。

“滚！”老人吼道，“沿着溪水走，三天内走出峡谷！再让我看见你们……”他没有说完，但握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不是玩笑。

林越和赵烈对视一眼，不再犹豫，转身顺着老人手指的方向狂奔。身后传来俚人的低语和哄笑，还有一声清晰的“噗嗤”——是有人朝他们背后射了一箭，箭簇擦着赵烈的耳朵钉进岩石，入石三分。

“这帮疯狗！”赵烈骂骂咧咧，捂着耳朵继续跑，“什么山神规矩，分明是欺软怕硬！”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林越一边跑一边喘气，“是山神。”

“山神？”赵烈嗤笑，“你信？”

“信不信不重要。”林越抹了把脸上的冷汗，“重要的是，他们知道我们受伤了，却没有追上来。”他顿了顿，“或许……我们可以利用这一点。”

他们在溪边找到一间废弃的竹屋时，天已经黑了。竹屋建在瀑布后面，被藤蔓和蕨类植物覆盖得严严实实，若不是林越地图上标着“俚人弃寨”，根本不可能发现。

屋里有半锅已经发黑的粥，还有几个干硬的薯蓣。林越用溪水煮沸，两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才觉得活了过来。赵烈靠在竹墙上，摸着腿上的伤口：“那蛇莓根管用，血止住了。”

“明天我去找药。”林越检查着环首刀的刃口，“这峡谷里瘴气重，必须尽快找到‘醒神草’。”

“醒神草？”赵烈打了个哈欠，“管他什么草，睡一觉再说。”

话音刚落，竹屋的门突然被推开。

林越的刀瞬间出鞘，赵烈也抓起了门边的短矛。

门口站着个身影——正是白天那个为首的俚人老人。他脸上的油彩已经洗掉，露出古铜色的皮肤和纵横交错的皱纹，手里提着一个藤编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几株翠绿的草药，还有一把削尖的竹刀。

“醒了？”老人声音沙哑，“我猜你们活不过今晚。”

林越和赵烈对视一眼，缓缓收刀。

“我是‘雾隐寨’的‘山鬼’阿木。”老人走进来，将篮子放在地上，“你们欠山神一条命，我替你们还了。”他从篮子里拿起一株草药，在鼻子下闻了闻，“蛇莓根只能止血，醒神草才能驱瘴。明天卯时，我带你们去采。”

“为什么？”林越直接问，“你们俚人不是不救汉狗吗？”

阿木笑了，眼角的皱纹堆成沟壑：“汉狗？你们不是。”他指了指林越腰间的地图，“你们要去交州，不是抢地盘，不是杀俚人。”他又指了指赵烈的腿，“你救过他，我也救过你。山神说，救命之恩，要还。”

赵烈挑眉：“山神还管这个？”

“山神管一切。”阿木的眼神突然变得悠远，“三百年前，我们的祖先从北方逃到这里，是山神给了他们草药和猎物；五十年前，汉军屠了我们的寨子，是山神用瘴气吞了他们的兵；现在……”他看向林越，“你们的命，或许也是山神的意思。”

林越沉默了。他想起地图上标注的“古越城遗址”，想起那些被中原王朝遗忘的俚人部族。或许，南荒从来不是蛮荒之地，只是中原的史书不愿写下他们的故事。

“我叫林越，他是赵烈。”林越收起地图，“我们需要去交州城，你能带路吗？”

阿木摇了摇头：“交州城是汉狗的地盘，我们去不得。”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用兽皮绘制的图，“但雾隐寨的后山有密道，能绕过交州城的关卡，直达‘钦州湾’。那里有我们的商船，能载你们去更南边。”

“商船？”赵烈眼睛一亮，“能装粮食？能装铁？”

“能装人。”阿木笑了笑，“但要过密道，得先过‘鬼碑林’。”

“鬼碑林？”

“峡谷最深处，有片乱葬岗。”阿木的语气突然变得严肃，“那里立着上百块石碑，每块碑上都刻着俚人的名字。传说，那些是被山神选中的人，死后要守着峡谷，不让外人进来。”

林越皱眉：“只是石碑？”

“只是石碑？”阿木嗤笑一声，“你以为那些碑是死的？去年，有个汉商不信邪，带着二十个护卫硬闯，结果……”他伸出五根手指，“出来的时候，只剩五个，疯了三个，死了两个。”

赵烈摸了摸脖子：“疯了？”

“他们说，石碑上的名字会动，会说话。”阿木压低声音，“说那些死人要找替死鬼，要拉活人一起守峡谷。”

林越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正好，我们需要替死鬼。”

阿木愣住，随即大笑起来，笑声在竹屋里回荡：“好！好！汉狗里有胆大的！明早卯时，我在瀑布边等你们！”他站起身，提起篮子，“记住，进了鬼碑林，别回头，别应声，别碰那些碑。否则……”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山神会把你变成新的名字。”

说完，他大步走出竹屋，消失在夜色里。

赵烈望着他的背影，挠了挠头：“这老头……疯了？”

“不。”林越望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他只是信。”

他摸出怀里的骨牌——那枚被刘琰烧穿的“参谋”牌，用布仔细包好。然后又摸了摸腰间的地图。

“睡吧。”他说，“明天，我们去会会那些会说话的石碑。”

风从竹缝里钻进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

那是瘴气的味道，也是死亡的味道。

但他们不怕。

因为他们知道，在这南荒的瘴林里，最可怕的不是鬼碑，不是瘴气，而是——

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第十三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