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的雾隐峡,浓雾如同凝固的尸水,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瀑布的轰鸣在远处闷响,水汽混着瘴气,钻进鼻腔里带着一股铁锈和腐叶的腥甜。阿木佝偻着背,站在瀑布旁一块湿滑的青石上,灰白的头发贴在额角,像一尊被水汽腌透的石像。他脚边放着一个藤编背篓,里面除了几捆新鲜的“醒神草”,还有一把磨得发亮的骨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绳。
“来了?”阿木眼皮都没抬,声音嘶哑得像砂纸磨过树皮。
林越和赵烈踩着湿滑的苔藓走近。赵烈那条伤腿裹着新换的粗布,渗出的血迹在灰布上晕开暗红的花。他拄着那根削尖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咬牙切齿,但眼神却像淬了火的刀子,死死盯着前方浓雾弥漫的峡谷深处。
“鬼碑林在哪?”林越开门见山,环首刀斜插在腰后,刀柄冰凉。
阿木没回答,只是弯腰从背篓里抓起一把湿漉漉的醒神草,揉碎了,不由分说就往两人脸上、脖颈上抹。那草汁冰凉刺鼻,带着一股浓烈的、类似薄荷混合着腐烂柑橘的怪味,呛得赵烈直皱眉。
“抹上!山神的味道!”阿木低吼,“没它,你们活不过那片林子!”
抹完草汁,阿木抓起背篓背上,骨刀插在腰间,转身就走。他的脚步异常轻快,踩在湿滑的岩石和腐叶上,几乎没有声音,像一只贴着地面滑行的蜥蜴。
“跟上!”林越低喝一声,紧随其后。赵烈咬紧牙关,木棍重重戳地,拖着伤腿跟上。浓雾像粘稠的粥,每一步都深陷其中。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走,嶙峋的怪石如同巨兽的獠牙,从苔藓和腐木中探出,湿滑冰冷。空气中那股铁锈和腐叶的腥甜味越来越浓,几乎盖过了醒神草的怪味。
不知走了多久,雾气似乎淡了些。前方,一片奇异的景象撞入眼帘。
没有参天古木,没有茂密藤蔓。一片相对开阔的谷地中央,密密麻麻矗立着上百块石碑!那些石碑大多一人多高,材质各异,有粗糙的青石,有风化的花岗岩,甚至还有整块的黑色玄武岩。它们毫无规律地矗立着,像一片被遗忘的、死寂的森林。每一块石碑上都刻满了扭曲的、如同蝌蚪般的符号——那是俚人的古文字。
石碑的表面覆盖着厚厚的、墨绿色的苔藓,苔藓上又爬满了暗红色的藤蔓,藤蔓的叶片边缘如同锯齿,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幽暗的光泽。整个碑林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死寂和阴冷,连风到了这里都仿佛凝固了。
“到了。”阿木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鬼碑林。活人禁地。”
他不再前进,只是指了指碑林深处一条几乎被藤蔓和苔藓完全覆盖的、若有若无的小径:“沿着那条路走,别回头,别出声,别碰任何一块碑。走到尽头,就能看见密道入口。”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扫过林越和赵烈,“记住,山神看着你们。”
说完,他竟不再看两人一眼,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浓雾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操……”赵烈看着眼前这片死寂的碑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连腿上的伤都忘了疼,“这鬼地方……真他娘邪门!”
林越没说话,只是深吸了一口带着浓烈腥甜和醒神草味的空气。他拔出环首刀,刀锋在雾气中闪着幽光。“走。”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两人一前一后,踏入了碑林。
脚下是厚厚的腐叶和苔藓,踩上去软绵绵的,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嗤”声。四周安静得可怕,只有他们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在耳边放大。石碑如同沉默的守卫,冰冷地注视着这两个闯入者。那些刻在碑上的蝌蚪文,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在苔藓下蠕动。
“阿越……”赵烈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拄着木棍的手心全是冷汗,“你……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林越脚步一顿,侧耳倾听。除了风声和心跳,什么都没有。但他知道赵烈不是无的放矢。“别分心。”他低声道,“跟着我。”
又走了几十步。赵烈突然停下,脸色煞白:“不对!真有声音!像……像有人在哭!”
这一次,林越也听到了。
那声音极其微弱,断断续续,像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贴着耳朵在呜咽。不是风声,不是水声,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充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悲泣!声音飘忽不定,时而在左,时而在右,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幽灵,环绕在他们周围,低声啜泣!
“妈的!装神弄鬼!”赵烈猛地转身,环首刀呛然出鞘,刀锋指向声音传来的方向!那里只有一块覆盖着暗红藤蔓的黑色石碑!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如同实质般的冰冷压力,猛地撞向林越的脑海!眼前景象瞬间扭曲!浓雾翻滚,化作无数张惨白、扭曲、流着血泪的脸!那些脸孔无声地嘶吼着,带着无尽的怨毒,铺天盖地朝他扑来!尖锐的指甲几乎要抓破他的眼球!
幻象!
林越心脏狂跳,但他死死咬住舌尖,剧痛让他瞬间清醒!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幻象消失,眼前依旧是那片死寂的碑林!
“赵烈!别回头!”林越厉声喝道!
但已经晚了!
赵烈在转身挥刀的瞬间,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了那块黑色石碑!他的身体猛地僵住!瞳孔瞬间放大!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他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端恐怖的东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脖子的声音!他手中的环首刀“哐当”一声掉在腐叶上!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骨头,踉跄着就要朝那块石碑扑去!
“烈哥!”林越目眦欲裂!他知道赵烈被幻象彻底攫住了!他顾不得阿木的警告,一个箭步冲上去,左手死死扣住赵烈的手腕,右手环首刀带着破风声,狠狠劈向那块散发着诡异气息的黑色石碑!
铛——!
火星四溅!
刀锋砍在坚硬的玄武岩上,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但就在刀石相击的刹那!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猛地从石碑深处爆发出来!那声音尖锐、怨毒、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仿佛有千百个灵魂被同时撕裂!
这声音如同实质的音波,狠狠撞在两人身上!林越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气血翻涌!赵烈更是如遭重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软软地瘫倒下去!
“走!”林越强忍着眩晕和恶心,一把抄起瘫软的赵烈,将他扛在肩上!环首刀也不要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阿木指引的那条小径深处发足狂奔!
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耳边是赵烈痛苦的呻吟和身后那越来越密集、越来越凄厉的鬼哭之声!无数张惨白的脸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冰冷的手指仿佛要抓住他的脚踝!脚下的腐叶如同沼泽,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不知跑了多久,前方浓雾突然散开!一座巨大的、布满青苔的天然石拱门出现在眼前!拱门之后,是幽深不见底的黑暗!
密道入口!
林越心中狂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扛着赵烈猛地冲进石拱门!
就在他踏入拱门的瞬间!
身后那铺天盖地的鬼哭之声,如同被无形的屏障切断,戛然而止!
死寂。
只有两人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在幽暗的密道入口回荡。
林越将赵烈小心地放在地上。赵烈脸色惨白如纸,嘴角挂着血丝,眼神涣散,显然还没从刚才那恐怖的幻象和音波冲击中恢复过来。
林越自己也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他回头望向拱门外。浓雾依旧,鬼碑林隐没其中,死寂无声。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
但地上那柄被遗弃的环首刀,还有赵烈嘴角的血迹,都在无声地诉说着真实。
“阿……阿越……”赵烈虚弱地开口,声音嘶哑,“那……那碑……碑上有字……”
“什么字?”林越心头一紧。
“血……好多血……”赵烈眼神空洞,带着残留的恐惧,“还有……名字……我的……名字……”
林越猛地攥紧了拳头。他蹲下身,撕下衣襟,蘸着密道石壁上渗出的冰冷水珠,擦拭赵烈嘴角的血迹。
“不是你的名字。”林越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是幻象。是这鬼地方用瘴气和声音搞的鬼把戏!”他想起阿木的话,想起那支诡异的黑箭,想起那些俚人狩猎队……这南荒的诡异,远超他的想象!
他扶着石壁站起身,望向密道深处那片吞噬光线的黑暗。
“能走吗?”他问赵烈。
赵烈挣扎着撑起身体,那条伤腿抖得厉害,但他眼中那股被恐惧暂时压下的凶戾之火,再次燃烧起来。“能!”他咬着牙,从喉咙里挤出声音,“老子倒要看看,这鬼地方……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林越点点头,从怀里摸出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亮起,勉强照亮前方几步远的湿滑石阶。
“走。”他率先踏入黑暗。
火光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石壁上,拉得细长扭曲,如同两个闯入幽冥的孤魂。
密道深处,未知的黑暗,如同巨兽张开的喉咙,等待着吞噬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