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道里的黑暗，浓稠得如同凝固的墨汁。火折子微弱的光芒，仅仅能照亮脚下湿滑、布满青苔的石阶，以及两侧冰冷粗糙、不断渗出水珠的石壁。空气沉闷得令人窒息，带着一股浓重的土腥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铁锈混合着陈年朽木的腐朽气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了一口冰冷的、带着铁屑的浊水。

赵烈拄着那根削尖的木棍，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那条伤腿在鬼碑林遭受音波冲击后，仿佛彻底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和沉重，拖在地上如同灌满了铅块。他脸色惨白，额头上冷汗涔涔，紧咬着牙关，不让痛苦的呻吟泄出半分。但每一次木棍戳在石阶上发出的“咚”响，都像敲在林越的心上。

“烈哥，撑住。”林越的声音在狭窄的通道里显得有些沉闷。他一手举着火折子，一手警惕地按在腰间的环首刀柄上（他腰间还别着一把备用的短匕）。火光跳跃，将他紧绷的侧脸映得忽明忽暗。他不敢有丝毫大意。阿木口中的“密道”，绝非坦途。鬼碑林的诡异犹在眼前，这深埋地下的通道，只会更加凶险。

通道蜿蜒向下，坡度陡峭。石阶湿滑异常，覆盖着一层滑腻的苔藓。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豁然开朗。火光照耀下，一个巨大的天然石室出现在眼前。石室约有十丈见方，穹顶高耸，隐没在黑暗里。石室中央，赫然矗立着几尊模糊的、人形的巨大黑影！

林越心头一凛，猛地停下脚步，火折子向前探去。

是石像。不，不是普通的石像！

那是几尊用整块青黑色岩石雕凿而成的武士俑！高度接近一丈，身披简陋的、刻着蛇形纹路的石甲，面容模糊不清，但姿态各异，或持戈，或握盾，或拄剑，沉默地守卫在石室中央。它们身上同样覆盖着厚厚的苔藓和湿滑的水痕，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绿光。一股更加浓郁的、带着金属腥气的腐朽味道，正是从这些石俑身上散发出来。

“石……石头人？”赵烈喘着粗气，声音嘶哑，“俚人……还搞这个？”

林越没有回答，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石俑脚下的地面。那里，在石俑的缝隙间，隐约可见一些散落的、闪着微弱金属光泽的东西——是锈蚀的箭头！断裂的矛尖！甚至还有半截锈迹斑斑的青铜剑！

“这里……打过仗？”赵烈也看到了那些残骸，倒吸一口凉气。

林越蹲下身，用匕首小心地拨开一层湿滑的苔藓。苔藓下，露出石室地面——不是岩石，而是一种暗红色的、仿佛被血浸透后又干涸了千万年的泥土！泥土中，除了那些金属残骸，还混杂着一些细小的、惨白的碎片——是骨头！人骨！

“不是打仗。”林越的声音低沉而凝重，“是……祭祀？或者……殉葬？”他想起了阿木口中的“山神”。这片南荒之地，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古老和神秘。

“管他娘的！”赵烈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赶紧找路！这鬼地方老子一刻也不想多待！”他拖着伤腿，就想绕过那些诡异的石俑往前走。

“等等！”林越一把拉住他，目光死死盯住石室深处。火光摇曳的边缘，石室的另一端，似乎并非完全封闭的岩壁，而是……一个更加幽深的洞口！

“那边！”林越指着洞口方向，“密道出口！”

两人精神一振，小心翼翼地绕过那些沉默的、散发着腐朽气息的石俑，朝着洞口走去。越靠近洞口，那股浓烈的金属腥气就越发刺鼻，甚至带上了一丝甜腻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就在他们即将踏入洞口时，林越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手中的火折子，光芒所及之处，洞口内侧的石壁上，赫然反射出一种诡异的、粘稠的暗红色光泽！那不是岩石本身的颜色！

“血？”赵烈也看到了，声音发紧。

林越凑近几步，火光照亮洞口内侧。只见洞口下方，靠近地面的位置，竟然流淌着一道浅浅的、约莫半尺宽的“溪流”！但那溪流中的液体，并非清澈的泉水，而是粘稠如油膏、散发着刺鼻腥甜气味的——暗红色液体！如同……凝固的血液！

“这……这是什么鬼东西？”赵烈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林越眉头紧锁，蹲下身，用匕首尖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那暗红液体。液体粘稠，拉出长长的丝线，在火光下闪烁着妖异的光泽。他凑近鼻尖闻了闻，那股甜腻的腥气更加浓烈，还混杂着一股难以形容的、类似硫磺和腐烂矿石的味道。

“不是血。”林越沉声道，“是……矿浆？或者……某种地底涌出的……油？”他想起地图上标注的“钦州湾”附近似乎有铁矿和某种能燃烧的“黑水”矿脉记载。

“管它是什么！绕过去！”赵烈催促道。他只想尽快离开这鬼气森森的地方。

林越站起身，目光扫过洞口两侧。洞口狭窄，仅容两人并肩通过。那暗红色的“溪流”正好从洞口中央流过，要想过去，要么踩着旁边湿滑的岩壁攀爬，要么……直接趟过去！

“走边上！”林越当机立断，指着洞口一侧相对干燥些的岩壁，“踩着石头过去，别碰那东西！”

赵烈点点头，强忍着腿上的剧痛和心中的恶心，拄着木棍，小心翼翼地往岩壁那边挪动。林越紧随其后，一手举火，一手随时准备搀扶。

就在赵烈一只脚刚刚踏上一块凸起的、相对干燥的岩石时！

异变陡生！

那块看似稳固的岩石，竟突然向下塌陷！赵烈猝不及防，身体猛地失去平衡，惊呼一声，整个人连同那根木棍一起，朝着下方那暗红色的粘稠“溪流”摔去！

“烈哥！”林越目眦欲裂，想也不想，猛地伸手去抓赵烈的胳膊！

嗤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冷水的声音响起！

林越的手抓住了赵烈的胳膊，但赵烈的另一只脚，连同那条裹着厚布的伤腿，却不可避免地沾到了那暗红色的粘稠液体！

“啊——！！！”

赵烈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

林越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灼烧般的剧痛从抓住赵烈胳膊的手掌传来！仿佛有无数根烧红的钢针瞬间刺穿了皮肤！他强忍着剧痛，死命将赵烈从“溪流”中拖了出来！

两人滚倒在洞口干燥的地面上，剧烈喘息。

林越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掌心一片通红，皮肤像是被强酸腐蚀过一般，火辣辣地疼，虽然没有破皮流血，但那灼痛感却深入骨髓！

他猛地看向赵烈的腿！

赵烈那条伤腿的裹布，在接触到暗红液体的瞬间，竟然如同被投入强酸的破布，发出“滋滋”的声响，迅速变黑、碳化、溶解！露出了下面血肉模糊的伤口！更可怕的是，那暗红色的粘液如同活物般，正顺着伤口边缘，一点点地、贪婪地向皮肉深处侵蚀！所过之处，皮肤迅速变得焦黑、萎缩，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

“啊……啊……”赵烈痛得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豆大的汗珠瞬间浸透了全身！他死死抓住林越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阿越……砍……砍了它！砍了这条腿！”

林越的心沉到了谷底！这鬼东西！比最毒的蛇毒还要恐怖！它不仅能腐蚀外物，更能侵蚀血肉！

“别动！”林越低吼一声，飞快地从怀里掏出剩下的醒神草！也顾不得碾碎，直接一把塞进嘴里，嚼烂！然后猛地吐出来，将那混合着唾液、带着浓烈怪味的草渣，狠狠按在赵烈腿上被暗红液体侵蚀的伤口边缘！

“滋——！”

又是一阵白烟冒起！醒神草汁液接触到那暗红液体侵蚀的区域，发出更加剧烈的反应！一股更加刺鼻的腥甜恶臭弥漫开来！

赵烈痛得几乎昏厥过去！

但奇迹发生了！

那暗红色的粘稠液体，在接触到醒神草汁液的瞬间，仿佛遇到了克星！侵蚀的速度明显减缓！那焦黑萎缩的皮肉边缘，竟然停止了扩散！

“有用！”林越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他立刻将剩下的醒神草全部嚼烂，不顾那恶心的味道，一把一把地敷在赵烈的伤口上，尤其是那些被暗红液体沾染的地方！

剧烈的反应持续着，白烟不断冒出，恶臭熏人。赵烈在剧痛和草药的刺激下，意识模糊，身体不住地抽搐。

林越死死按住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洞口深处那片流淌着暗红“溪流”的黑暗。这到底是什么鬼东西？醒神草能克制它？阿木知道吗？

就在这时，林越眼角的余光扫过洞口内侧的石壁。在刚才拉扯赵烈时，火折子的光芒晃动，照亮了石壁上一片之前被苔藓覆盖的区域。

那里，似乎刻着东西！

林越强忍着掌心的灼痛和心中的惊悸，举着火折子凑近石壁。

苔藓被蹭掉的地方，露出了几行扭曲、古老的象形文字——正是俚人的古文字！林越看不懂，但文字旁边，却刻着一幅简陋的图画！

那图画刻得极其粗犷：一个巨大的人形轮廓（代表山神？）站立着，从它的脚下，流淌出蜿蜒的、如同血液般的溪流。溪流旁边，生长着几株醒神草的图案！而在溪流尽头，则画着一个类似门户的符号！

图画下方，还用更加粗重的线条，刻着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蛇头标记！蛇头的眼睛位置，镶嵌着两颗早已失去光泽的、如同鬼碑林蛇皮箭上那种幽绿的石子！

林越的心脏狂跳起来！

这图画……这标记！

阿木口中的“山神之血”？这暗红色的、能腐蚀血肉的恐怖液体，难道就是……山神的血液？！

而醒神草，是克制它的唯一解药？！

林越猛地回头，望向石室中央那些沉默的、布满苔藓的武士石俑。它们守卫在这里，守卫着这条流淌着“山神之血”的通道……它们守卫的，究竟是什么？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林越的心脏。但比恐惧更强烈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知欲和……贪婪！

如果这真是“山神之血”……如果醒神草能克制它……如果这力量……能为人所用……

“阿……阿越……”赵烈虚弱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我……我好像……没那么疼了……”

林越低头看去。敷在伤口上的醒神草渣似乎起了作用，那暗红液体的侵蚀彻底停止了。赵烈腿上的伤口虽然依旧狰狞，焦黑一片，但至少不再扩散。他脸上的痛苦之色也稍缓，只是失血过多和剧痛带来的虚弱让他气息奄奄。

“撑住，烈哥。”林越的声音异常沙哑，他撕下自己的衣襟，小心地将赵烈的伤腿重新包扎好，避开了那些被腐蚀的区域，“我们得离开这里。”

他再次看向洞口深处那片流淌着暗红“溪流”的黑暗。火光微弱，照不透那浓稠的墨色。

前路，是吞噬血肉的“山神之血”。

退路，是鬼哭神嚎的碑林。

他们，已无路可退。

林越深吸一口气，那带着铁锈、腐朽和血腥甜腻的空气灌入肺腑。他弯腰，将几乎虚脱的赵烈背在背上。赵烈沉重的身躯压得他一个踉跄，但他咬紧牙关，稳住了身形。

他最后看了一眼石壁上那狰狞的蛇头标记和流淌“山神之血”的图画，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的光芒。

然后，他迈开脚步，背着赵烈，踏着洞口边缘干燥的岩石，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踏入了那片流淌着“山神之血”的、未知的黑暗深渊。

火折子的光芒，在浓稠的黑暗中，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

笫十五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