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花落在手背上的触感还没散尽，陈默突然听见身后传来齿轮卡壳的脆响。
他猛地回头，镇中心的槐花树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那些簌簌飘落的花瓣在空中停住，边缘泛起锯齿状的银光，像被什么东西从内部啃噬。周小棠举着的相机突然发出电流声，屏幕里的画面开始扭曲——原本笑盈盈的自己背后，钟楼的阴影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脖颈处隐约有齿轮转动的微光。
“不对。”周小棠的声音发紧，她把相机镜头转向槐花树，“他没消失。”
镜头里，槐花树的树干正在裂开，露出里面盘根错节的金属骨架。那些原本该是年轮的地方，全是咬合转动的齿轮，每个齿牙上都沾着半透明的胶片，仔细看去，竟是一张张人脸：七床爷爷年轻时的模样、父亲背着他穿过雨幕的背影、甚至有五岁的陈默蹲在钟表店门口，手里攥着块没刻完的齿轮。
街角的咖啡馆突然传来杯子碎裂的声音。陈默转身时，正看见母亲僵在原地，她手里的玻璃杯掉在地上，碎片却没有散开，反而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悬在半空微微颤动。母亲的脸开始变得模糊，嘴角的笑容凝固成蜡像般的僵硬，她抬手想抓住什么，指尖却穿过了陈默的手腕。
“她还在时间夹缝里。”周小棠拽着他冲向钟表店，“张明远留的不止钟摆里的意识，槐树的根须扎进了所有记忆的缝隙。”
钟表店的门是虚掩的，推开门的瞬间，陈默闻到了熟悉的消毒水味——和父亲葬礼那天医院走廊里的味道一模一样。穿风衣的徒弟站在柜台后，手里的旧怀表正以诡异的角度弯曲，表盖裂开的缝隙里渗出银色的液体，在桌面上漫成小小的水洼。
“0号。”陈默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你说你是启动装置。”
徒弟缓缓转过身，风衣下的时间刻度正在褪色，露出底下苍白的皮肤。他胸口的“0号”烙印变得滚烫，边缘浮现出细密的齿轮纹路：“启动的不只是时间锚点，还有‘回环’。”他抬起手，掌心朝上，那里躺着半块生锈的齿轮，“张明远自杀前，把自己的时间线打成了死结。我们以为的修复，其实是在帮他系紧绳结。”
怀表突然“啪”地一声崩裂，银色液体溅在墙上，晕开成1973年的画面：年轻的张明远坐在槐树底下，手里的刻刀插进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在刚种下的树苗根部，绽开细小的红色花苞。而他脚边，放着个和陈默手里一模一样的铁皮盒。
“他不是后悔困住别人，”周小棠突然捂住嘴，钢笔钥匙在口袋里剧烈震动，“他是后悔没把自己也困进去。”
话音未落，整个钟表店开始倾斜。陈默扶住摇晃的柜台，指尖触到冰凉的玻璃，里面陈列的钟表全在倒转，指针脱落下来，像蛆虫一样在玻璃上爬行。他猛地抬头，看见落地钟的残骸不知何时立在了店中央，钟摆虽然没了，钟面却在缓缓转动，卡在4:16的时针开始倒退，每动一下，周围的景象就扭曲一分。
母亲的身影从墙壁里渗出来，这次她不再是透明的，而是浑身湿透，怀里抱着个啼哭的婴儿。1998年的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水洼里映出的不是母亲的脸，而是第十一张叔叔的齿轮脖颈。
“命名者。”母亲的嘴唇不动，声音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以为接受所有瞬间，就能让时间往前走吗？”她怀里的婴儿突然停止哭泣，转过脸来——那是陈默自己的脸，只是眼睛里布满了齿轮，“有些记忆，本就该永远埋葬。”
婴儿的小手突然抓住陈默的手腕，触感冰冷刺骨。陈默低头看去，自己的皮肤正在变得透明，里面的骨骼化作了齿轮，每转动一下，就有一段记忆从脑海里抽离：父亲背他回家时的体温、母亲哼过的摇篮曲、周小棠递给他槐花书签时的笑容……
“他在剥夺你的‘记住’。”周小棠扑过来想掰开婴儿的手，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撞在墙上。她口袋里的钢笔掉出来，笔尖在地上划出一串火星，点燃了散落的齿轮碎片，“没有记忆的命名者，就是时间的空壳！”
火焰中突然响起怀表链晃动的声音。第十一张叔叔从落地钟的残骸里走出来，这次他有了脸——那是张明远年轻时的脸，只是眼睛的位置嵌着两枚旋转的齿轮。他胸前的怀表链上，挂着完整的齿轮，圆周上的文字正在重组：“当命名者遗忘一切，时间将成为吞噬者本身。”
“你以为我分裂自己是为了阻止时间？”第十一张叔叔的声音里带着笑，却像齿轮摩擦般刺耳，“我是在等一个能记住所有痛苦的人，替我永远困在时间里。”他抬手指向母亲怀里的婴儿，“你看，连你自己都在抗拒那些记忆。”
婴儿的眼睛突然射出红光，照在落地钟的钟面上。4:16的时针彻底倒转，指向了父亲死亡的时间——4:15。这一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雨水不再滴落，火焰停止燃烧，周小棠保持着撞墙的姿势僵在原地。
只有陈默的意识还在流动。他看着婴儿眼睛里的自己，突然想起铁皮盒里的银色心脏——那颗由所有温暖瞬间凝结成的心脏。原来张明远说得对，他确实在抗拒那些痛苦的记忆：父亲倒在血泊里的样子、母亲消失前的最后一眼、周小棠齿轮眼睛里映出的未来……
“记住不是接受，是承认它们存在过。”陈默轻声说。他猛地抽回被婴儿抓住的手腕，皮肤撕裂的痛感让那些抽离的记忆瞬间回笼，带着滚烫的温度冲进脑海。
婴儿发出尖锐的啼哭，化作一缕青烟消散。母亲的身影也开始变得透明，这次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朝陈默温柔地笑了笑，像所有普通母亲那样。
落地钟的钟面突然迸发出银色的光，将第十一张叔叔包裹其中。他发出愤怒的咆哮，身体开始崩解，齿轮碎片飞溅在空中，却没有落地，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光点，融入周围的景象：咖啡馆里的母亲重新拿起杯子，碎片回到她手中拼合成完好的样子；钟表店的徒弟抖了抖风衣，时间刻度重新布满衣摆；周小棠眨了眨眼，眼里的红光褪去，恢复了原本清亮的颜色。
只有陈默还站在原地，看着落地钟的钟面。4:15的时针正在缓缓转动，重新指向4:16，然后继续往前走，指向4:17、4:18……
“结束了？”周小棠走到他身边，钢笔钥匙在她掌心安静地躺着，不再发烫。
陈默摇摇头，弯腰捡起地上的铁皮盒。盒子里的银色心脏还在跳动，只是这次，它映出的不再是过去或未来的画面，而是此刻的红棉镇：晨光穿过槐树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街角的面包店飘出香气；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
“没有结束。”他把铁皮盒放进衣兜，指尖触到里面的半块齿轮——这次它不再发烫，只是块普通的金属，“时间本来就是这样，带着所有记忆往前走。”
周小棠突然举起相机，按下快门。“咔嚓”一声，将站在晨光里的陈默定格在胶片上。
“那我们去吃早饭吧。”她挽住他的胳膊，指尖的温度真实而温暖，“我知道有家店的槐花饼特别好吃。”
陈默抬头看向镇中心的槐花树，阳光透过枝叶洒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像一滴温暖的银色眼泪。远处传来第二声鸟鸣，清脆明亮，属于正在缓缓流动的、崭新的一天。
落地钟最后的嗡鸣消散在风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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