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靖王府的“听竹轩”内已亮起灯火。
铜镜前,萧景珩凝视着镜中人。镜中映出一张年轻得过分的脸,肤色是常年不见烈日的冷白,五官却如同最出色的匠人用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每一笔线条都恰到好处地融合了男子的英挺与女子的精致。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含情的桃花眸,此刻却沉淀着远逾同龄人的沉静与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怠。
她抬手,拿起一旁特制的、宽而坚韧的素白棉布,熟练地一圈圈缠绕在胸前。动作精准、快速,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每一次缠绕都伴随着轻微的、压抑的呼吸,将属于少女的柔软曲线彻底束缚、压平,直至不留一丝痕迹。这具身体,从幼时起,便成了必须被严密包裹的秘密。
束胸完毕,换上内衬的中衣。接着是玄色绣暗金麒麟纹的世子常服。玉带束腰,勾勒出劲瘦挺拔的腰身。最后,她拿起案上那枚触手温润的麒麟玉佩,轻轻摩挲了一下玉佩边缘细微的刻痕——那是她十岁第一次在皇家围场射中鹿王时,先帝亲手所赐。麒麟,祥瑞,亦是王权的象征。她将玉佩系在腰间,动作沉稳。
“世子爷,时辰到了。”门外传来贴身侍卫萧七低沉的声音。
“嗯。”萧景珩应了一声,声音已刻意压得低沉平稳,带着少年人变声期特有的微哑,听不出半分女气。她推门而出,清晨微凉的雾气扑面而来,带着庭院里竹叶的清气。
王府的朱漆大门缓缓开启,鎏金的铜钉在熹微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萧景珩翻身上马,玄色衣袍在风中猎猎作响。晨雾缭绕的朱雀大街空旷寂静,唯有马蹄踏在青石板上的“哒哒”声,规律而清晰,如同她此刻的心跳,被强行按捺在名为“靖王世子”的躯壳之下。
麟台,是大晟王朝权力中心——皇宫正殿前的白玉高台,亦是整个王朝的象征。此刻,麟台之下,百官肃立,鸦雀无声。
萧景珩的位置在宗室队列的前端。她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金砖上,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有审视,有敬畏,有忌惮,亦有不易察觉的窥探。靖王手握重兵,戍守西南,世子萧景珩年少聪慧,深得圣心,早已是某些人眼中的芒刺。
“陛下驾到——”尖细的唱喏声打破了沉寂。
身着明黄龙袍的承平帝在內侍搀扶下缓步登上龙椅。年过五旬的皇帝,面色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灰败,眼窝深陷,步伐虽极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却难掩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虚弱。他落座时,甚至微不可察地轻咳了一声。
“众卿平身。”皇帝的声音有些中气不足。
朝议开始。无非是各地税赋、河工漕运、边境安宁的例行奏报。萧景珩静立着,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完美的玉雕。只有当兵部奏报北境军情时,她的眼睫才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北狄游骑近来频繁袭扰云州、朔方一带,劫掠边民,虽未酿成大患,然其行迹猖獗,似有试探之意。”兵部尚书王崇山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
承平帝眉头微蹙,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云朔守将何人?为何放任狄骑如此放肆?”
“回陛下,”王崇山躬身道,“云朔守将乃是威远侯世子周显,勇猛有余,然……谋略稍欠,恐难以独当一面,震慑狄人。”
大殿内响起低低的议论声。威远侯是太子的岳丈,这周显是太子妃的亲弟,能力平庸是众所周知,却占据着如此重要的边关职位。
萧景珩心中冷笑。太子一党,手伸得够长。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吏部尚书,太子少傅李庸出列,声音洪亮:“陛下!北狄狼子野心,不可不防!臣举荐一人,定可保北境安宁!”
“哦?何人?”承平帝抬了抬眼皮。
李庸朗声道:“镇北将军,楚昭!”
这个名字一出,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连空气都似乎凝滞了几分。
楚昭。一个在朝堂上颇为微妙的名字。她曾是先帝亲封的、大晟朝唯一的女将军,率领孤军死守雁门关三月,硬生生挡住了北狄十万铁骑的猛攻,立下不世之功。然而三年前,因其父卷入一桩谋逆旧案(后被证明是冤案,但楚家已元气大伤),她被褫夺兵权,贬至北地苦寒小城为守备。
萧景珩的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楚昭?那个传说中冷得像北境寒冰、硬得像玄铁重剑的女人?李庸此刻举荐她,是太子一党真的看重她的能力,还是……另有所图?是把她当一把刀,还是推出去当替罪羊?
承平帝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锐利的光,他缓缓扫视着下方群臣,最后,目光落在了静立如松的萧景珩身上。
“景珩,”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你,以为如何?”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年轻的靖王世子身上。
萧景珩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思绪。她知道,这不仅仅是关于楚昭的任命,更是皇帝对她立场、判断力的一次试探。她上前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地响起,如同玉磬轻击,回荡在寂静的麟台大殿:
“回禀陛下,楚将军之能,曾在雁门关下力挽狂澜,天下皆知。北狄凶顽,确需能征惯战、令敌胆寒之将方可震慑。臣以为,李尚书所荐,或为良策。”
她没有明确说“同意”,而是肯定了楚昭的能力,并将“良策”的判定权抛回给皇帝。既表明了对楚昭军事才能的认可,又不至于显得过分偏向太子一党,更未对现任守将周显做出直接评价,滴水不漏。
承平帝看着她,眼中那丝锐利似乎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情绪。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拟旨。擢升原云州守备楚昭,为镇北将军,赐兵符,总领云、朔二州防务。即日启程,星夜兼程,赴北境御敌!”
“陛下圣明!”李庸等人面露喜色。
圣旨已下,尘埃落定。萧景珩退回队列,低垂的眼眸深处,却是一片冰冷。北境的烽烟,朝堂的暗涌,还有那位即将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冷面女将……这盘棋,才刚刚开始。而她,这枚被命运裹挟的棋子,又该如何在这鳞次栉比的麟台之上,为自己,也为靖王府,走出一条生路?
麒麟玉佩贴在腰侧,传来一丝微凉的触感,提醒着她肩头沉甸甸的分量。